宋老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当初说要弃考做官就去选了官;如今说要辞官办学校, 也立刻就向上司请辞, 并写了辞官文书投到吏部。
如今朝廷官吏到七十才该致仕, 他这还差着不少年, 身体也还好,任内考绩考得不错,从通政使以下到同僚都有些可惜。
不过想到他有了出息的儿孙,那点可惜都化成了羡慕——
他的小儿子是宋三元不用说, 大儿子也算得上魏王的亲信,只怕升官就在眼前。这做老子的位卑官小, 儿子也不好升迁,倒不如早早致仕,免得耽搁少年人。
通政使姚大人轻轻松松地批了他的致仕文书, 只劝了他一句:“我知道宋贤弟盼着归家荣养, 不过咱们通政司事务繁忙, 你再等几天,吏部批文下来再回去。”
宋老爷也不是那种丢下个致仕书就回家退隐的狂士。吏部一般的官职变迁都是逢双月选人,他算算离着致仕差不多也只一个来月,便一面支使着儿子、家人给他看房子,准备办女学校,一面就还用心地在通政司做好最后这几天。
分捡奏章时,竟见着了自家儿媳……啊不, 见着了桓招抚使的奏章。他在边外招抚虏酋, 进的奏章必定比别人的请安折子、告状的状书要紧, 宋老爷连忙把那份折子捡出来,奉给姚大人:“这是使节递来的奏章,大人看看可要提前送到内阁去,以免误事?”
姚大人看着桓凌的名子,也觉着里面写的定是要紧的东西,便道:“边关的事哪有小事,是该立刻送往内阁。”
若是要人、要钱的事,一书家书到周王那里就要了,这都到了惊动天听的地步,必定是大事,不可耽搁了。
他立刻叫人把这篇奏章连同之前拣好的一并送入内阁,桓凌这篇一定要搁在最上头。
然而桓凌奏的还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他的招抚做得也挺顺当。有凉城这个内附示范城在,许多鞑靼王公考察之后,都表示愿意归附。只要归附之后也给他们建个“小区”,供些米面、奶酪、羊肉就行,也不求郑朝一定要划给他们千里草场,补给多少金帛铁器。
桓凌身为使者,有临机决断之权,在朝廷许可范围内的便都答应下来,将各部分散开安置在边外军镇处。
但也有那等血脉高贵,还记着当年太·祖将蒙古王族驱出中原之恨的部族,不愿归降朝廷,他也只能无奈地动手。
但他们毕竟是招抚使团,手中兵力器械不足,动手时就不能像大军堂堂正正地征伐,须要靠兵法计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于是他便使精锐军士换上陕西分守道参议宋时做的迷彩服——
这种衣裳颜色特异,能与草原融为一体。精锐前军藏于草原中潜行至敌帐附近,敌寇也极难发现,他们便可寻机会潜行刺杀敌酋,而后再举大军从容收拾溃部……
他们靠这法子顺顺当当地招安了某部,然后觉着西征大军或许也有用到这迷彩服的时候。
但他知道军中服色都有定例,军服也不是能在外头私自定做的,都要由兵部主理。所以他便上书寄回两种迷彩服上的布料,请圣上定夺,此物可用不可用。
次后几页写有这场战事的实录,以便叙功,最后两页纸上便贴着两片用鱼胶紧紧粘固的布片。那布片却是一黄一绿,其上深深浅浅点染着相近的颜色,看得内阁三位上了年纪的老学士都有些眼花。
难怪叫迷彩,果然使人目迷五彩,眼花心乱。
这样怪的花色是如何染出来的?这花色的布料在草原上真能藏得住人?若这种迷彩布真能与草色融而为一,便可叫人在炮管外裹一层布料,人也换上这迷彩色的衣裳,悄无声息地逼近达虏老营……
先打上几炮,便不怕他们跑了!
三位阁老看他奏章中所写,信是应当管用,不过也得叫京里在班的匠人试染出几件布料,叫神机营操演一回,试试效果。
吕首辅亲自批了这道奏章,进上御前,又叫人寻兵部王尚书到廊下,一道商议操演之事。
过不多久,便有内侍从宫中出来,特特地将那道拆子发还内阁,说道:“圣上有旨,命兵部立刻制出这等布料,叫三大营往城外处试演。”
三位阁老与李尚书应了喏,立刻寻在京匠人,遍试蜡缬、绞缬、夹缬等法,不惜工本染制出了迷彩布料。
一块最平常的白布坯竟要用上数道工序,染出来比丝绸还贵了。
就连最不爱听风流故事的户尚李阁老都禁不住感叹:“这布料好生难制。错非用情至深,哪会费这么多工夫做出这‘迷彩’的布料。”
岂止迷彩,得是迷心了。
他们已有了布料样子,叫人照着染制都费了许多工夫,宋时竟是怎么日思夜想,魂梦相牵,才能相出这种暗合草原上颜色的花布样式的!
他感叹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般年纪、身份说这话易惹人笑,悄悄地看了首辅、次辅一眼。
他们两位竟微微点头,仿佛有些赞同似的!
这反应实在出李阁老的意外,他不禁又往王本兵那里偷觑了一眼,却见王尚书也一副理所当然之色,全无异色。
李三辅的目光悄悄收回来,整整神色,也如同僚们一般淡定下来,吩咐随侍的人:“叫神机营拿这布制几身军中服色,一套遮盖火器、大车的布套来!”
待布料裁成、器械备好,三位阁老便请旨与王本兵、统管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的魏国公、渝国公等将帅一道在城外试用。
效果不出所料,和桓凌奏章中所说的一样。
众人上本回话,将这一回操训的结果报入宫中,不久便得了圣上批复:即令户部召匠人染制这种布料,制作帐、衣裳送往雁门外,供应西征大军使用。招抚使团那边因正在土默特部所占草原招抚虏部,离陕西近,宋时又是最早染这布料给桓凌送去的,手里必定还屯了料子,便叫他们地方上供着使团。
桓凌的奏章递上京时,还只是依着普通军中奏章的路子交驿站传递,京里给宋时下旨时便已当作紧急军务,用急递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陕西。彼时宋时正在榆林研究石油技术,圣旨送到,便不加停留地写信给府谷、神木等几个当初替他染布的州县官员。
正好那时承诺了替他们向朝廷请功,如今叫他们给朝廷使团染迷彩布料、做战斗服和盖大车用的蒙布,再向周王殿下请功就更理所当然了。
除了染的迷彩,榆林这里见成有炼油剩下的沥青,也不都拉走修路了,先扣下一部分给使团做沥青毡布,盖兵器、炮药用。
他在这里进一步精炼石油沥青时还弄出了些石蜡来,用府谷产的观音土吸附之后,看着白生生的品相不错。如今正要给使团送迷彩布料,这些蜡是不捎白不捎,便先做些蜡烛给他们带到草原上备用,又浸了些蜡纸、蜡布,方便桓凌他们路上包东西。
他尽情挥霍着来之不易的石蜡,忽然又想起水果打蜡可以久存,便叫人去买了几筐南面运来的李子、桃、杏、甜瓜之类应季的水果,也打算上一层保护蜡。然而清洗完水果,到了该打蜡时,他又担心石蜡里有什么化学物质没脱净,对人身体不好,终又把石蜡搁回去,改用了蜂蜡。
待到一应东西都安排好、装到大车上,他自己看看也有些感慨:
别人往边关寄都是寄些什么生地、当归、红豆之类的寄相思、盼早归;他好歹也是个三元及第,怎么就光寄点打蜡的水果呢?
算了,这个水果的果也有大胜之意。《左传·宣公二年》有“杀敌为果,致果为毅”之语,他就写个帖儿夹过去,告诉旁人他这车水果是为祝他们杀敌致果,早日立功还朝,挣得功勋之意。
桓小师兄信不信倒是无所谓了,自家人不讲虚的那套,这水果都挺新鲜的,他在外辛苦,能吃点儿好的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