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身为皇子, 怎可真地拿下节制边将之权?
陛下此旨将动摇国本哪!
军权不可旁落,尤不可落到藩王手中啊!
许多有识之士看到了这道旨意背后的利害,纷纷上疏劝谏,顺便弹劾吕、张两位阁老为给弟子争权, 竟不顾国家大计,不尽封驳之责,还早早地将这道旨意发往了汉中。
送上去的弹章, 圣上看则看了, 却半点没有纳谏的打算。
他反倒将折子扔到内阁, 埋怨弹劾之人不懂得体贴上意:藩王不得掌兵, 可周王是藩王么?他本就是在外代天子镇抚军务的,原先是怕他年轻气盛,轻出关外犯险,才不肯给他放太多权。如今三年过去, 看得出周王沉稳可嘉,再多放几分权给他,又有什么不对?
他眼下年岁渐长, 宿疾一日日缠绵,还能有几年锻炼子弟?
朝中还没有嫡子, 周王便是众王之长。哪怕今后再得嫡子, 子幼母壮, 又有几个成年的兄长压在上头, 也不是国家安稳之兆。
新泰帝将弹章压下, 又寻错处惩治了几个剑指周王的御史, 顺带封了更年少的两个儿子为秦王、晋王,敲打了齐、魏二王,京中局势才复归平静。不过京里这段风波隔着两千里地的路程,来不及传到汉中就消散了,汉中府这一家君臣仍是过得安乐轻闲。
宋府尊背靠阁老座师,有权任性,考察期间就当自己已经留任,省了辞别官府、府中富户、耆老这一套虚辞。倘若这时候京里来个御史突降汉中暗访,就会发现满城官民父老并没在哭天喊地地挽留知府大人,没写万人血书,甚至连把万民伞都没做下。
不光治下百姓,天天见识着他与桓凌伉俩情深的府治官员,就连下头诸县官员也不知怎么地,心里就以为他就该跟着周王——的大舅子——同进退,天经地义,竟也没有哪个送礼来恭贺知府大人高升。
宋大人于是也就照常处理公务、审断下头州县递来的案卷,按着气温、雨水状况安排农事,带带学生,跟桓凌和经济园的营造工匠们一道设计更大型的炼油塔……
给杨巡抚正在开发的石油产业设计。
杨巡抚考察延绥一带有地面涌石脂水的地方,已圈定了一处人少、地面坚实、有水井可提水的地方炼油。如今竖起油井,考得日均采油可得二百斤许,他从汉中带走的炼油塔便显得太小,还要建做个能炼制这么多油的大塔。
这种塔可不是等比例放大就行,从燃烧室到冷却水管,到承重结构,到内壁耐火层……都要重新设计,做起来千头万绪,不是轻易可得的。好在杨大人先已运走了几个小塔,暂时少采些油,用几个小塔同时炼制,一天也能出十来斤汽油,三十余斤柴油。
这些油便用大桶盛装,深藏在阴凉的地窖里,以防夏日阳光炽烈,晒得它自己着了。炼油剩下的沥青没处堆放,杨巡抚便写信往汉中要了修路的工匠,又在本地征发徭役,修起一条可容两辆炮车并行的平坦大道。
这条路从榆林修往延绥旧镇,又从延绥过西安伸向汉中。
路面平坦、坚硬,不怕雨雪,经得住能运送数百斤石料,铁箍车轮的大车碾压,轧过后也不留深坑,只余两道浅浅的车痕。这条路一旦修通,从关内调配兵马就更迅捷;汉中、关中等粮仓之地运往边镇的粮食、衣裳、军械也能及时供上;边关负伤的将士、要回京献俘的虏寇,亦可早些送回关内……
这路修起来只是略繁琐些,但也不比黄土夯成的道路多费多少人力,修好之后又不易坏,他自己走在上面都喜欢。只可惜沥青有些供不上,修一段就要停一段,从春到夏,也才刚修到延安府。
他正为沥青供给不力之事烦恼,恰好就收到了宋时的书信——
是他确定要留任汉中,写来报喜兼道谢的信。随信还了附了一车鲜桃、杏、西瓜之类的土仪,一箱不知是福建还是广西捎来的玻璃罐装的糖水荔枝、白桃、杨梅之类,还有几小篓用彩印纸盒包得漂漂亮亮的炒米糖、窝丝糖、牛奶糖。
杨侍郎一个壮年男子孤身在军中,哪里要吃什么糖?看着这些东西,便猜测是周王府里给小皇孙备的,桓凌这个做舅舅的顺手捎给宋时,宋时就做主给他送了些来还礼。
这样的东西他虽然不吃,却也不好散给别人,便叫人包好了捎往家中。
鲜果他尝了一点,倒都味道不错:西瓜是脆沙瓤的,清甜解暑;杏子甘酸可口,吃着满口生津;鲜桃是洋县产的佳品,尤其甜美多汁。
不过他也未肯多吃,尝了几个便叫人拿下去散到军中。
榆林地方气候干旱,军中更为艰苦,除了沙地上能种些西瓜,鲜果鲜菜都吃不上多少。他自己往汉中府去就能再尝到,这些且拿去慰劳将士守边之功吧。
杨巡抚吩咐人将瓜果端下去,替他人整理行装,收拾好衙内文书。他要亲去汉中一趟,看看宋时他们炼油塔的进度,哪怕大的做不出,至少要再弄几个小的来。
榆林到汉中相距一千余里,不过杨大人年纪虽大几岁,也还称得上“武姿英迈”,能骑马长途奔驰,十余天后便到了汉中。
他来得突然,事先并无通报,直到一行人下了船才向周王府和汉中府衙递了帖子。
周王此时却因为圣上特旨赋予他更大权柄,不敢辜负圣恩,带着桓凌再度出巡,只有宋时带着满府官员匆匆出城相迎。因为周王不在府,杨巡抚也不必在外头沐浴更衣后再行拜见,但直接进了汉中府,考察宋知府近日政绩……
先察炼油塔做成了没有。
宋时是久经考验,官场里锻炼出来的人,便是不做自己的事,也要把领导交代的任务办好,当下便笑着说:“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桓大人临行前就怕耽搁了这事,带着多少学生日夜计算,总算弄出了图纸。只是汉中地界上不产石油,纵然建起塔也运转不起来,大人那里已有了学生和工匠,便将图带回去试建吧。”
为了安全起见,这座大塔也就一丈许高,和他们烧炼石灰的灰窑差不多。燃烧室和塔身都做了钢筋加固,内侧耐火层也加厚许多,用掺了白云石的耐火水泥砌筑成,用厚钢管打制冷却水管、引流管……
宋知府虽然不爱计算这些料材,却也为杨大人交办的事尽心竭力,想法做出了金属盒气压计,以便随时监控炉内气压,保障安全。
他这些年讲学时讲过大气压强原理,杨巡抚不曾亲耳听过,却看过他讲气压、气象的文章,深深为其中所写的大气周流之理打动。而今听他说起气压计,不由得又勾起旧日好奇之心,眼中霎时冒出涟涟光采:
“本官从前见过人学宋知府做水银气压计,这金盒气压计又是何等形制,莫非是改以金盒盛水银而成?”
可金盒装了水银,那盒子就被融成金汞齐了,又怎么量得了气压?
宋时微笑着答道:“这个倒不用水银,只用一个空心的小铜盒,将里头的气放净,外头气压压扁了盒子,此时记下的气压就是天之气的气压。其上可用钢片连以指针,再拿着水银气压计和它一起从山底量到山顶,量其变化之微刻下数字,依这些变数算出指针转动到何处,该得气压比平地气压高低多少。”
他手头就有做好的、正在试制的气压计。虽然技术有限,金属盒里达不到绝对真空,但有水银气压计做对比,压力差记得准,这气压计还是可以信赖的。
宋时请大人少坐,吃吃他们府衙新制的点心,自己从外头拖进来一个黑突突的生铁短炮筒似的家伙。
细看其口上有盖,前后有粗杆子穿着,底下用铁架架着……
杨大人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东西,不由得凑上去细看。宋时便将其盖上一个小钟表似的东西给他看——
“这个盒子得一个个校数,眼下做得不多。做出来之后单放在空中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做以下官先叫人将其装在锅上,以观其变动……”
锅内空气加热气会膨胀,压力变大,就能直观看到压力计转动了。
其实他弄出这仪器后,还给府衙和周王府里弄了几个高压锅,再就是这个爆米花机。不过如今周王不在,他们不能去王府要锅,府衙这边的锅里一个炖着牛肉、一个焖着猪蹄、一个蒸着白桃罐头……
杨大人这样的君子自是要远庖厨的,他只好先把爆米花机拿来请上司品鉴。
杨巡抚说了个“可”字,宋时便叫厨子来在廷中架起爆米花机,点上火慢慢摇了起来。杨大人如今求知若渴,也不管它是爆米花的还是烧饭的,走到面前看着气压计上的数字变化,满面藏不住的惊讶与欣喜。
是得知了从前读经史、讲理学也学不到的新知识的欣喜。
直到火候差不多,该要开炉倒米了,他才扶着宋时的手站起来,坐回堂上。
宋时告诉他爆米花开锅时会有一声爆响,劝他堵上耳朵,他也听劝地掩了耳朵,可还挡不住那一声比炮弹炸开还震人的巨响。
他双手不由得微微晃动,直直盯着米花机,愕然道:“这东西怎么这样响?”
气压太大,放气又放得太快,里面的气体几乎是炸出来的。
这还是爆米花的锅铸得厚,不易炸开,高压锅如果堵死,可是会炸锅的。他前世有网的时代,在网上随便一搜“高压锅爆炸”,就能搜到各种锅盖和锅里煮的吃食嵌在天花板上的惨烈图片。
搜完之后,他就没再用高压锅熬过稀饭。
杨大人听得心旌摇荡,眼中含光:“如此说来,若在战场上烧这样的器械,烧得极热了,它也能炸开?咱们又有火油……”
不,那样效率也太低了,还是用正常的炮弹比较方便。
宋时劝道:“也不一定从外头用火,可在极薄的铁壳、铅壳之内装上火药。只要密闭得好,小空间里压强大,爆开时的冲力就大。还有炸药外头裹的金属壳太厚的也不行,不易炸开,太薄又容易坏,炸开的威力不大……”
杨巡抚越听他的分析,眉头皱得越紧,目光在空中游移,仔细回忆、想象着合用的器件。
庭中的厨子已盛了一碗挑得细净雪白的米花上来,请巡抚大人品尝。杨大人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随意拿起米捻了捻,摸着酥绵的爆米花,看着庭前结实得仿佛还能再炸千万次的米花机,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件薄的物件:“你做的那些白铁油筒可是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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