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尝旁观汉中经济园中工匠力夫, 皆衣饰整洁,日常饮食有鱼肉米麦之属,住则有石灰水泥所建屋宇,脸色光润, 望之竟似本地中等户。”
“园中多产水泥,混入砂石料,以竹骨、钢筋为骨, 筑成后得水而硬,有如砖石。汉中府以此修筑堤坝、水库、水渠,得水道贯通,而农事愈兴……”
“经济园内外皆有阔至四辆双辕马车之路, 路面以煤膏、碎石铺就, 平整坚实,虽千斤大车轧过而不坏。”
“于汉中天台山矿区外修大路以运石料,直通经济园。其矿洞皆以火药炸开, 钢铁架于洞内, 修葺至极平整,矿中以松油照明,绞铁线为索, 用辘轳滑车运石,日出矿石何止千万。”
“其经济园日吞纳四方矿石草木之料, 通宵达旦不夕, 规模日盛, 单计其炉中所出‘化肥’便不下千斤, 更有耐火砖石之利……臣试估其价,竟不减盐茶之获!”
“宋知府使人建纺织厂,造纺线车,车上可装十数锭共同抽线,车旁有把手摇之,寻常妇人即可运转。其所纺纱、毛线类匀净不减旧法,得线却远超旧法十倍。府中贫妇于彼处做工,一日所得可养数口之家。纵不能出外做工者,亦可赊线织衣,卖回织厂,养得自身。”
“自年初渐有山东、河北、山西几省流民逃亡至此,汉中府悉接纳之,遣人往川蜀买粮,垦荒种菜,开塘养鱼以供衣食。令流民或为农活,或入矿山、经济园中做工以代赈……虽日有流民逃入,俱得生计,未见作乱。”
从汉中府递来的密折中越来越多地提到汉中工业园,越来越多地写到工业园中生利之巨,安民之功。仿佛凭这园子便可养活成千上万的百姓,将一个尚不及蜀中繁华的汉中府化成富庶的江南。
这奏章若是汉中府上的,新泰天子自然要以为他是来邀功的;若是陕西巡抚、布政使上的,那就有为周王请功邀名之嫌;若是佥都御史桓凌上的,那更失不了袒护私人之心——不管这私人是妹夫还是情郎。
但这接二连三上本的既非当地牧守,亦非会讨好周王之人,而是朝廷派去汉中学习种嘉禾、制农药的使者。他们回来之后便要学汉中之法,为朝廷建起相应的工坊,改善农事,若是言过其实,他们难道不怕自己回京后所成之务远逊宋时,落个学习不力之责?
汉中经济园里不过是雇些工人,烧制石料、化肥之类,真能养济这许多流民,又令府城所在富庶至斯?
新泰帝将密折放回桌上,慨叹道:“他才几岁年纪,竟将府中庶务打理得这般出色,倒胜如许多为官几十载的老臣了。”
御前总管王公公笑道:“宋大人早年曾随父亲历过两任知县,在福建还留下了一本《白毛仙姑传》,在那本南曲中就曾代父救灾,可见是早就通庶务的人。”
他少年时名声不显,可那本油印版的《白毛仙姑传》却因为印法开一代先河,至今在朝野中都大有名气。新泰帝想起那本书,眉目间也浮起一丝笑意:“如此说来,放他去汉中府,倒遂了他的天份。”
随班的太监顺情称赞:“虽则宋大人有治实务的才具,也是陛下苦心安排,才叫他得了这机会。若无陛下怜才,周王殿下爱护,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未许施展得开。”
新泰帝听着内侍阿谀,只轻轻摇头:“亦是时运所至。”
若他真早就有开工坊、种嘉禾的本事,怎么随他父亲在任上时不曾做出来?定是在汉中府天时地利人和之下……
这人和之中究竟是否真的有他这长子秉承天命、身具福泽之故?
他沉吟了一下,看向王公公,吩咐道:“传令内阁拟旨,遣礼科给事中查问宋时之父在广西、福建两地留下的惠政,其中有多少是宋时所为。”
王公公上前应道:“陛下明鉴,宋大人之父通政司自入通政司为经历,亦不见有甚成就,倒是他到地方后,于民政屡有所成,可见少年时便帮父亲做了许多惠民之事。”
只是他在外省做的事,是否要让都察院派人到当地查询?那两省离京都有两三个月的路程,怕是要多花些工夫,要请陛下耐心等候数月才得实据。
新泰帝轻笑:“不必。马家早已往汉中查过他家父子一回,朕将他派往汉中之曰,朝中便有不知多少人又查过他。你只须将问出的东西报与朕,稍有错漏夸大处,自有人争着向朕检举。”
王公公唯唯应命,自去寻三位阁老传诏。
宋时在汉中府施行惠政,入了圣上的眼,圣上要问问他少年时可在父亲任上做过这等事。
吕、张两位阁老都拿他当子弟看待,只怕有什么人在御前进了他父亲懒政的谗言,拖住王公公问了一声。王总管笑吟吟地说:“大人放心,是宋大人那经济园建得好,嘉禾种得好,圣上见他擅于民政,想知道他从前可曾学过、做过。”
若圣上对他有不满意的,周王殿下就在汉中坐镇,当场不就拿问他了?
别看他和周王妃的兄长有些亲近,周王殿下的外家与妻家更亲近,犯罪之后不是一样不得姑息?
这是好事,不须多虑。
张次辅定下心来,便想到这位得意弟子定是又做了足以惊动圣驾的大事,又要给自己大涨面子,不由得心中暗喜,满面春风地打点了王公公,亲自送他出门。
回来便见吕阁老有些羡慕又有些与有荣焉地看向他,问他:“宋子期在汉中究竟弄出什么来了,竟搏了圣上这般看重?”
张阁老道:“无非是安顿流民,种出嘉禾之类吧?他给我的信中倒提过担心丰收之后谷价大跌之事,此外倒没说什么新事。”
他当时还指点了一番如何官买粮食,打击豪强商人,平定市价的手段,之后也宋时也没再遇上什么难题求他。
“随信送来的东西也不过是四时八节往京里送的这些东西,这学生送我些什么,只怕首辅大人的高弟也得送大人什么吧?”
说着又向三辅李勉解释了一句:“也就是他们府中自产的各色吃食、药材、经济园自产的纯碱、玻璃小件儿,织的贴身棉毛线衣、还有些关外的皮张、葡萄酒,他们经济园自车的玉件儿之类。”
内阁一共三位阁老,虽说他背靠着两位,也没有欺负三辅位次低,不好生送礼的。他给李阁老送的自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唯一差的就是给两边老师多送了些本省蓝田玉、西疆和田玉做佩饰。
大郑朝玉器还没贵到他前世时那地步,真正值钱的是古玩和名家之作,平常玉件儿在这些高官眼里也只是玩器,不值多少银子。但他送的玉器都是依籽料颜色、形态而作,富余天然生动的韵致,线条也极流畅利落,多用镂雕、链雕法,制出的瑞兽、香炉、神佛摆件维妙维肖,精细可爱。
李阁老忆起自己过年的节礼,也道:“他那里虽有朝廷可用之物,奈何太沉重,也不宜往京里送。”
往京里送几十车银子的冰敬炭敬叫豪奢,送几十车石灰、肥料的,只怕就要成天下笑柄了。
三人相视一笑,发付翰林拟旨,由都察院选人查问宋时的过往。
宋家父子从前在广西、福建两处为官,但毕竟在广西时尚年少,也不像在福建时做出那么多扬名之事,总宪顾佐便派了福建御史到通政司查问。
宋老爷那里先得了张次辅的关照,知道这是圣上要量他儿子的才,故而御史上门时也不惊不惧,坦荡荡地说:“下官才具不足,故在任上时不过循规蹈距,依政书所教行事。倒是小儿自幼便有报国安民之志,在先师桓大人家中便做出驱虫之药,后随下官到任上后,便令人开工坊制肥料与驱虫药,春耕时贷与百姓子粒肥料……”
还有开梯田、种茶树、兴水利,都是他儿子想在前头的!他自己虽不擅庶务,就是生了个好儿子,陪着他辗转任上,将地方治理得富庶安乐!
要不是桓家老太爷……
宋大人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放下这段旧官司,专注吹儿子。那位熊御史几次插话都插不进去,只得低下头记录他那些夸奖,记下来后又问道:“宋经历极力夸奖宋知府,京里可有人物证明?”
京里……他们旧时的关系都在南方,这才进京两年,也没有恰调回京里的上官能给他们证明。但他们家里有宋时当初自己做出来的杀虫药,配的农药,还有些剩的精炼无名异,足可证明他从小儿就潜心做实学。
熊御史去他家取了东西,拿了他的口供,回到院里向总宪交代。叙罢自己问讯的情形之后,不禁向顾大人多问了一句:“宋三元不是种出嘉禾,还关心谷贱伤家之事,做得甚合牧守身份了,朝廷因何要查他?”
不会是有人弹劾他,暗中陷害他什么吧?
不怪他多心,他们都察院专职纠劾百官,兼办案件,动辙便要牵连进大案里。朝中起起落落瞬息万变,权势顷轧亦是寻常。宋时不光是连中三元的文人领袖,还跟周王有着扯不清断不净的关系,如今周王久居外藩,朝中却是齐王、魏王见宠,一人在办差,一人眼见的就要成亲,都在陛下面前极有宠爱……
万一就是有人怕宋时给周王添了德化百姓之功,令他在圣上面前复宠呢?
此事背后,究竟是谁的手笔?
都察院到通政司问过宋时之父不过半天,朝中便已暗流涌动,不少人都动了与他一样的念头,怀疑起了素日看不顺眼的政敌……
或是自己人。
两位亲王,王妃母家,宫中妃嫔与皇子身后的家族党朋都不禁生出这般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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