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版用的铁笔名为铁笔, 但也只有笔尖用铁, 笔身照样是木条束成的。周王提起笔试了试, 觉得十分轻巧, 在蜡面上划了一下, 也不用花太多力气就划到了石板上, 发出吱的一轻细响。
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提起笔说了声:“是本王用力过重了, 待我再试试。”
宋时含笑安慰道:“殿下只管放手试,这石板是不怕刻的,便是划出些道子, 用蜡抹上一层又平平整整的了。殿下写时有些不顺手, 概因写硬笔字时手指握在靠近笔头处, 与咱们平常写毛笔字的握法、用力法都不同, 初练时一般人都难把握力道, 练多了便好。”
他另拿了只笔,摆好握笔姿势给周王360度展示示范, 又帮他调整了几回姿势。不过用惯软笔的人初换硬笔, 手势中难免带着软笔的习惯,有时握得偏后,有时不自觉便把食指、无明指垫高……
不光周王, 底下那些翰林也有这样的毛病,宋老师以前上课时也得没事儿往堂下遛一圈, 纠正他们用笔的不良习惯。
但纠他同年的庶吉士他纠得理直气壮, 能充分享受到当小学班主任的乐趣, 纠周王时就免不了有点儿给boss儿子当家教的紧张感,怕管得太多引起小皇子心理上的挫折感。
皇子心情不好,他爹皇上就不高兴,那他这个吃着皇家饭的基层翰林能好吗?
宋老师有一点点紧张,然而这种紧张就像重要考试之前那种紧张,反而会促进大脑运转——他忽然想起上学时用过一种矫姿保健笔,就是在笔杆上挖出适当的凹陷,小学生握上去自然知道手指往哪儿搁,写字姿势就准了。
对了,还有的笔在握笔的地方垫一块胶圈,这样不容易硌手,也可以借鉴一下。要不要再在蜡版上印个米字格、田字格,方便这群新手练习笔画占格格式?
然后他再出个《宋时硬笔书法教程》《宋时蜡印印刷教程·基础篇/提高篇/专业篇》……油印价格便宜,印起来又方便省时,像他这样技术好的入行之后甚至能到翰林院做教学工作,也给广大读书人提供了一门新出路嘛。
宋老师正愁着翰林院俸禄微薄,搞耽美剧也没多少收益,这一下倒打开了创业思路,于是看着周王的眼光越发慈爱,温言安慰:“殿下只是一时练不顺手,也不必着急,练得过力反倒容易伤骨头。待来日臣制出不伤手的新笔和习字雕版来敬献给殿下,殿下练着便方便了。”
周王颇感兴趣地问:“那是什么样的,何时才能制成?你这宋版印术已是天下未有的奇术,今又做了练字的蜡板,竟还能再制出新物?本王倒要拭目以待了。若这新笔和蜡版能教人绝快地练出一手宋氏印刷术……”
那他亲自写一版宋体的经文叫元娘绣来,算作他们小夫妻一同进献父皇的寿礼,岂不更好?
他想到元娘,心中一阵温软,但随即又想起她怨怪兄长弹劾马家,似欲为此事疏远兄长,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宋时连忙关心起这位大宝贝皇子,问他:“殿下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提出来,下官慢慢细讲便是。”
周王被他叫回神来,忽然忆起他和桓凌两人是一同从福建回来的,入京后两人还去灵泉寺前看过戏,关系极为亲厚。
如今桓凌弹劾了兵部,他做外孙的不好触动外祖家的伤心事,反而去关心这牵连了外祖的人;王妃又为他外祖家事,对兄长怕是有些怨怪,且她又心细,因着母妃和他的身份,也不会再赐什么东西给兄长。
而宋状元本就与桓舅兄亲近,不论是他为学雕版一事赏赐状元,还是宋状元送东西到边关,都不打眼。若多赐他些好物,借他的手送到边关,以桓舅兄的聪慧,自然以为是出自王妃之手,岂不两下便宜?
他想到此处,便放下铁笑,揉了揉手道:“本王确实有些用不惯这笔,这字也忒小,看多了眼睛有些累。不如宋状元陪王到院中走走,看看满院清景,也歇歇眼睛。”
这就是领导要单独交待工作了!
想不到他入朝没几个月,大boss单独给他安排了一份教学工作之后,小boss也要给他加活儿了!虽然他到翰林院这两个月只涨了工作没涨过工资,可这都是朝廷对他的爱护和考验,考验过了,升职加薪只在几年间!
宋时顿时打叠起精神,请杨检讨帮忙盯自习,自己随周王走到院里,问他是欲在庭中转转,还是到后院风景好的假山处小坐一会儿。
周王自不肯在人多的地方说话,便道:“便到亭子里坐坐,叫人送上炉子和泉水,咱们自己炊水煎茶,边吃茶边说话。”
走到后院矮山上的凉亭里,随侍的力夫搬来了煮水的风炉、锡瓶,一套官窑烧的白瓷壶、杯,泡茶的桔饼、瓜子、芝麻、橄榄之类。宋时舀水洗了手,将水瓶放在炉子上烧水,又用小槌槌散茶饼准备煮茶。
周王假意看了一会儿,不等水开便遣散诸人,单刀直入地问宋时有桓凌的消息没有。
宋时以为他是替王妃问的,算了算日子便说:“回殿下,桓御史是坐了车去的,不如乘马快,不过算日子也早该到大同了。殿下若担心,待他的书信回来,臣便立刻遣人到礼部报知殿下。”
周王笑道:“那就有劳宋状元了。桓舅兄是为父皇和朝廷办差,本王本该多关心他些个,奈何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本王也为着礼部的事腾不开手,只得托宋状元多关心他些个。若是舅兄路上有短差的东西,你只管遣人到礼部寻本王,亲戚间也该送些东西。”
宋时起身替桓凌谢恩:“殿下如此关心亲戚,是桓御使的福气。”
周王笑道:“宋状元这话说得疏远了,当初本王在灵泉寺外遇着你们师兄弟时,见你二人亲如同胞兄弟,倒叫我好生羡慕了一阵子。”
他在桓家做了几年弟子?师兄弟间倒是比元娘跟舅兄更亲厚些。
周王心里暗生疑惑,又不肯深思,旋即摇摇头将这念头甩掉,另转了个话题:“本王方才练习雕蜡时,见那板子上先有宋状元的字,规整异常,却不知要练多久才能有你这样的笔力?”
二十来年吧。宋时抿了抿唇道:“王爷自有多年练字基础,如按我师……兄弟的经验,按着字帖练的话,不须一年便可写得规规整整了。却不知殿下想练楷书、行书还是隶书?”草书他就真的不行了。
周王听出他要为自己单写一本字帖,正好合了他写佛经的心意,便问他:“可否写一本《金刚波惹波罗蜜经》?”
《金刚波惹波罗蜜经》即是金刚经,时下最流行的有两版,一本是东晋鸠摩罗什大师译本,一本是玄奘法师——也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译的《能断金刚波惹波罗蜜经》。
鸠摩罗什大师译的这本共五千余字,玄奘大师那本有八千多字,周王肯挑这本字少的,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宋时自然利落地答应了,五千多字又不多,中间正好再寻匠人做个合用的笔和纸,大约三四天就都能做出来。
恰好瓶中水已沸开蟹眼泡,他便提起瓶子将水冲入壶,在茶碗里添了核桃、芝麻、蜜饯,冲了两碗香甜的泡茶。周王胸中存着的心事解决大半,又坐在风景清嘉的亭子里,喝着甜茶,心情也颇舒畅,夸了一句:“宋状元文章、书法既佳,不想连泡茶也好,却不知是什么神仙人物才配得上你这风流状元。”
他也不知道。
他现在完全无心相亲,只想等着看小师兄回来跟他爹提那桩“好亲”时,能被打成什么样。
只一想起那副场面,他就禁不住露出个好事的笑容。周王坐得近,见他眼神放得远远的,不知是忆起什么人,眉目温柔,浅含笑意,看着比平常更添了几分光彩。
这副模样,莫非是有了心上人?
就他所知,大半个朝廷都盼着把家中闺女嫁给这个状元,张次辅曾给他递了一回帖子,遭拒之后也没全然放弃。那些在选秀名单上的人家都有不少托关系想要避开选举,好将女儿嫁给这位连中三元的才子……
他此时怀念的佳人会是哪家的?
周王以过来人的身份,头一次有了资历教导这位还没成亲的才子。他心里暗暗得意,促狭地问了宋时一句:“宋状元只看着天上流云,可知流云之上还有什么?”
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哪。
只要宋状元问一声“有什么”,他便可拿这句诗调侃调侃他,顺便问问他究竟看上了哪家女眷——
可惜周王碰上的不是个爱吟诗的才子,而是个凭实力单身四十几年的耿直青年。宋时眯着眼看了看流云之后晴朗的天空,从容镇定地说:“是气啊。”
气充塞于世间,无处不在,包纳万物。而云之所以能高踞天空,正因云本身便是凝在空中的水雾连成,质地也和气一般轻,故能飘在空中——本朝蒙童入学必备教材之一,宋代名家方逢辰作的《名物蒙求》中,便有“云维何兴,以水之升;雨维何降,以云之烝”之句,正是叙述了云的本质。
他要答出令周王殿下满意的提问,有许多现代科学的词汇不能讲,好在古代人观察生活观察得细致,许多现象早在宋朝就已经总结出来,可以随便借词来用。宋时便指着茶壶上袅袅升腾的白气,借《名物蒙求》中“阳为阴系,风旋飚回”之说解释冷暖空气,极有耐心地给周王讲解自然界水循环的道理。
周王也叫他拉扯得忘了“美人如花隔云端”,更顾不得管他方才怀的哪家佳人,只顾着极目看向天空,恨不得亲眼看见这白雾如何升入天空汇作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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