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抱着母亲安慰道:“我可不是真瘦, 只是个儿高。不信娘你摸摸,我这一身都是腱子肉,极压秤的,别人要练还练不出来哩。”
他又托了托大侄子给他娘看——一般人是能随随便便把这么大个孩子抱起来的吗?
老太太可不懂锻炼的好处, 摸着他的胳膊心疼地他,又要骂他爹几声:“哪儿有好好的读书人练出这么一膀子力气的!都是你爹折腾的,家里又不缺吃喝, 非得带我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当官……你在家里小胳膊全是肉,一按一个窝的,现在硬得都按不下去了,这是受了多好苦啊……”
不说了, 不说了, 先让孩子进门吃饭!
老太太见了小儿子,连大儿子都不疼了,叫他赶紧把霖哥接过去, 别累断了宋时的手, 自己牵着他进了堂屋。
进屋之后宋时又重整衣裳,正式跟母亲和两位嫂嫂见礼,又坐下受了三个侄儿的礼, 发了几包酥糖、麻糖、糖莲子出去。
他家两位哥哥自幼就跟父亲一样苦钻科考,无心家事, 所以娶妻生子都晚。大哥家的大侄儿宋霖今年十一, 二侄儿宋霆还小两岁, 正在读蒙书。二哥家的三侄儿宋霄才六岁, 还没入学,跟二堂哥一样顶着光溜溜露青茬的头皮,额前头发剃成一把梳的样式,两侧长寿辫梳成丫角,比大侄儿还好玩。
呃不,是好看。
两个侄女儿生下来还没满周岁,没取大名,小名就叫大姐、二姐。两个孩子还不会说话,倒也不爱哭,都胖乎乎的,长得大眼小鼻子小嘴儿,像他们家人多些。
两位嫂嫂许久没见,也比他离开时变了不少:大嫂约么是因为儿子大了,要管的地方多,秀丽的眉眼间添了几分威严,不再像刚嫁来时那么温柔羞涩;二嫂生了孩子后胖了不少,脸圆圆的,一双笑眼,正是时下人眼里最喜欢的福相。
宋时上去拜见嫂嫂,她们也喜欢得不得了,只是这个小叔如今年纪渐长,不是从前能随便玩的时候了,只能拉着他的手问几句,赶紧叫人端上大鱼大肉来给他吃。
孩子在外头哪儿吃的着什么好的,还是得家里做的才补身!
自家做的冰鹅、腊鸭、红烧大鲢鱼、砂锅炖的羊肉、五花肉,还有特地从回回人那儿买的他爱吃的牛肉、奶酪,家里最拿手的驴肉锅子、白切驴肉、驴肉饺子……
原本吃饭的时候,老太太都得拣出来最好的给孙子们吃,可宋时这一回来,他娘和嫂子们的筷子就都不住往他碗里伸,不一会儿一个大碗就冒了尖儿。
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竟盼不到亲妈给自己一个眼神!
幸亏他们叔叔还知道不好意思,忙着把碗里堆的鹅腿、鸭脯、好肉块拣出来分给侄儿们。
他大嫂劝道:“他们小孩子吃什么不是吃,你在外头一待六七年,都得忘了家乡菜的滋味了,正该多吃点儿!”
二嫂更是唏嘘:“听说南边儿一盘菜只放这么一小口,哪里够人吃的?还都鱼、虾、大米干饭这些不顶饱的东西,怨不得时官儿光长个子不长肉呢!”
宋时很想提醒他们一句,他爹带他上任时是带了厨子的,做的菜跟在家里时差不多,回京之后就更不用说了……
再说,福建虽临海,但他爹做官的武平县却是在武夷山脉最南端,客家人多,口味像中原湖广那边儿,鸡鸭鱼肉都不少的。
他反过来给娘和哥嫂夹肉夹菜,安慰他们:“我们年年不都捎回那边儿的鸡、肉、火腿来吗?在福建也是吃肉多,也有不少种麦子的,我们在那边吃不着苦。”
说起这个,倒想起赵书生送的清酱肉,叫厨下切了蒸蒸,端上来给家人们吃。
这清酱肉是在酱缸里腌出来的,滑腴美味不输火腿,又因放的时间短,味道更清鲜,直接切切其实就能上桌。不过这是要给孩子吃的,需得做熟了才好,他才叫人切了蒸上来。
他弄来的什么他娘都吃着好,吃口清酱肉也要夸这肉就是京里做得才地道,家里原先买的都有股陈酱味,不如他带来的这块香甜。
他趁机跟母亲安利京城的好处:“我在京里已经买了个小院儿了,早晚爹回来也在京里当值,咱们一家子都搬过去团圆岂不好?就是离着皇城近的地方贵些,咱们也不妨在城外买个别业,平日住在京里,休沐日和长假就出城松泛。”
京城还有许多好书院,霖哥儿霆哥儿过去就能进大书院了,比单请个先生来家教的还好。霄哥儿今年也六岁了,人家高门大户的孩子都是四五岁就上学,他过去也能跟着哥哥们上学,早学早成才。
当然,要是二嫂宠孩子,省不得霄哥儿太早上学,就交给他这个叔叔开蒙也行——他当年可是写过古代蒙学小论文的,参考文献背了一圈……就是没过稿而已。
他大侄儿早听叔叔说了要进京的事,知道是一家子都进京,倒没什么抗拒;二侄子反正已经念起书来了,在家在外也差不多少,去京里还能换个新鲜地方,也自愿意;唯有最小的霄哥儿听说自己进了京也要念书,急得嘴都扁起来了,小声叫了一声“娘”。
他娘欢天喜地地看着他叔叔说:“他三叔真要给我们霄哥儿开蒙么?这可是他的福气了!不过你当官儿的得给皇帝老子办事,哪有工夫常盯着他,不如还是把他送个书院念书,你哪天有空哪天指点他一下就行。”
宋时笑着应道:“二嫂说得是,我这些日子歇惯了,差点忘了国朝要编新书,我还兼着刻书一职,还真不能像哥哥们当初教我时那样教侄儿们,只能偶尔给他们讲讲。”
两个大人几句话间就定下了要让霄哥儿提前上学的事,吓得孩子眼中含泪,委屈巴巴地看着父亲。
他爹却也没留心这个一向宝贝的独子,而是在劝老太太:“爹和时官儿在南边时,咱们一家子没奈何要分开。如今他们都到京里了,离着保定不过三百里路程,口音风俗也是大差不差的,难道还两地住着么?”
虽然不少做官的都是孤身上任,把父母妻儿留在家乡,可那些不是为地方远,就是家里有子弟奉养父母,可以放心留下。他跟大哥也都有个举子功名,不提在京读书考试方便,若是将来捐得了京官,一家父子兄弟都在京,单把妇孺留在家乡,也不成个样子。
连宋大哥都说了一句:“时官连房子都买了,娘为了他的孝心,也进京住两天罢。”
老夫人倒不关心别的,只问宋时:“你买那院子花了多少银子?你爹给你的零花够吗?别是找京里头开钱桌的借的吧?那钱桌、钱柜的银子可借不得,咱们家里你爹寄来的银子都花不了,差多少娘给你。”
这么大人了,又考上国家公务员,哪儿能花父母的钱呢。
宋时用力摇了摇头说:“那就是个三进的小院子,花不了几两银子,我找桓家师兄借的,娘你放心就是。要是咱们一家子都进京住,就得买个大宅了,这银子我却不好再找他借,定找娘要的。”
他娘点点头,叹了一声:“你师兄待你倒还那么好,只是咱们两家缺了些缘份。罢了,我知道你们少年人都觉着京城好,不过就是要走,怎么也要看着咱家门前立起三元牌坊再说。你先好生歇歇,回头你们兄弟带着霖官儿去坟上祭扫,告祭祖宗,再找个和尚算算才得准。”
祭礼、展墓是一家一姓的大事,自然不能到了家随随便便就去。得先安排人买下三牲、纸烛、线香、扎的金银元宝,还要提前叫人将坟前荒草清理干净,重将坟包堆高,他们才好风风光光捧着圣旨去坟前告祭。
不过到了自己家里,这些杂事就都不用宋时费心了。他这一天只是吃吃玩玩,给娘和侄儿们讲自己在外任上如何玩乐,如何跟着一身官威的爹爹审判福建豪强劣绅。
讲到激动处,还唱了一嗓子“衙前听审,正遇钦差来巡”,听得他娘眉花眼笑,指着他跟儿子媳妇说:“这哪儿像个做了官的人,倒比小时候还活泼了。”
那时刚穿来时演技不行,后来又忙着写论文,再后来又进了京,跟这一世的嫡母、兄嫂、侄儿们相处得倒不多了。
宋时听着有些惭愧,越发卖力地彩衣娱亲,唱念作打,还加了些京剧的动作身段儿。
虽然也就是春晚和戏曲频道看来的水准,但那也是经过六百年艺术积累的,拿出来单看也足够惊艳观众。老夫人看得入神,不知是夸赞还是担忧地叹了一声:“这竟是哪儿学来的,这一摆手,一摇身,真有大官儿的气派!咱们立春时看府衙前唱的大戏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二侄儿给面子地啪啪啪给他鼓掌;大侄儿已经读了四书,自然矜持些,只跟着他唱的曲子摇头晃脑。唯有小侄儿想起兄长们都是八岁上学,自己却被这个从没见过的叔叔一句话说得立刻就要去念书,心里满含悲伤,连他的戏都不要看了!
到晚上各家回了小院,宋昀才抱起大儿子,搂着媳妇,坐在床上看着一双女儿。
霄哥儿见那个疼爱自己的爹又回来了,抓紧时间求告:“大哥二哥都是八岁才上学的,我也想八岁再读书,爹再让我多玩两年吧!”
宋昀顿时把脸一板,要来个“当面教子”。他娘子却把儿子往身后一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背后教夫:“他在人前说这话,你怪他也罢了,孩子当着他三叔不是没说什么,到自己院里才求你一句吗?这又没外人在,你装什么严父,好好地跟他讲明白,我们霄哥儿能不懂事吗?”
她抱着有点吓着的儿子说:“霄哥不怕,去学里念书可好玩了,有好多你这年纪的小孩儿一道玩耍,只要你背好了书,先生也不打手板呢。”
小孩子听不出这话中的陷阱,便放心地倚在母亲怀里听父母说话。
宋昀也饶过儿子,对二奶奶李氏说:“我这回想要奉母亲进京,也是为着我自己不想再考,想捐个官儿做做。到时候我定然要把你带走,万一大哥也把大嫂带去任上,娘一个人在家乡肯定不行。”
李氏眼中蓦地亮起一点光华,惊喜得说话都打起了官腔,娇娇柔柔地问:“爷怎么想开、想起要放弃科试,捐个官身的?”
宋昀笑道:“连我爹最后都不考了,我们兄弟又不是爹那样执着进士功名的,算算年纪也觉得不能一直考下去了。再者说,时官儿都知道给家里置产了,我这么大人,难道还一直吃用父母甚至弟弟挣下的家事?”
他犹豫一下,把儿子赶到一旁耳房去睡,低声跟爱妻说:“我想时官儿有出息,将来必定能给咱们娘和他媳妇各挣上一轴诰命。可他再有出息也没有给嫂子挣诰命的,我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也得自己搏个封妻荫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