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六, 各地方官员最后一次上廷朝觐。
这回朝觐后的赐宴,便按考察成绩分档,称职的能到殿上用膳, 勉强过关的便只能在廊下、庭中座着。阁老、六部九卿的堂上官们坐在上首,入坐时只要扫一周, 便能把满堂官员收入眼底。
桓侍郎心思沉沉地看了一圈, 便在殿角处见着了已退婚的前亲家——宋县令官途上春风得意,在京里吃的也顺口, 还比刚来京时胖了些, 满面红光, 与身边的同僚们有说有笑,意态踌躇,整个人都似年轻了几岁。
只一见着他,桓侍郎就不免想起自己抛却清贵的御史之职到下乡小县当通判的孙儿,与还养在宫中, 却不知何时能成婚的孙女。
他最看重的一对爱孙前程都受了挫折, 这宋家父子倒是一个科场荣耀,一个仕途得意, 怎不叫他看得心酸?
他把目光转回来, 不再看殿角那边,耳边却又听见有人议论“宋县令”“宋公子”。
他年纪渐长, 耳力不如从前, 一时没分辨出是谁在提宋家父子, 连忙转目看过去, 却是都察院两位几位御史、给事中正议论着近日新出的一部诸宫调。
词句也还罢了,比不上《董西厢》,但曲中深情动人之处却胜过别的戏许多。而且其内容是据实事改写,写的是福建一位宋县令在治水时发现地方豪强残害百姓,从此入手清查隐田隐户,最后请了下县巡察的巡按御史黄大人做主,将恶人绳之以法的故事。
那位巡按福建的监察御史黄大人,可不就是他们熟识的那位黄御史?
年前御史和给事中们收着福建寄来的书信,里面还附有黄御史记武平县修治溪水的碑文,可见此事从头到尾都有实事,并非唱曲人随口编的!
几名御史也与有荣焉,并跟两位都御史说:“那曲中的桓通判也是咱们都察院出去的,若不是有咱们院中铁颈官鼎力相助,只怕宋令父子也难对付那些豪强。”
户部卢侍郎笑道:“前日黄御史不是还递上折子夸了武平县为政有方,原本秋初受的大水,淹了方圆百里土地,连秋粮都坏了,要请朝廷赈济的,结果这下子不仅不用赈济,还能多交来些往年拖欠的税粮。”
前些日子为了周王成婚的事,户部撑不住给内库拨了上万银子,正愁着今年各地要赈济的、要军费的、要缴匪的银子不知从哪儿出。武平县省下这一笔,虽不算多,比起那只会张手要银子的却是强得多了,值得称赞。
众人知道桓宋两家原有婚约的,都碍着桓侍郎的面子不当面说宋家,也不提皇家那场婚事。可单只听着宋家人在福建立下大功,被编进曲子里,满京传唱,也足够叫他心中不适了。
外头传唱得这么广,他那侍郎府上下又不是没有出去听曲儿的,竟没一个人告诉他!
最叫他伤心的还是他的亲孙子写信回来给别人寄曲词,却连提都不跟他这祖父提一句……是防备他对宋家父子不利么?
他堂堂四辅,难道不要面皮,真的放下身段与一个小小县令为难吗?桓侍郎按了按气得胀疼的胃脘,默默低头喝了一口温酒。
这场宴会从头到尾,宋县令也没露出半分要与他家重修旧好的意头,赐宴结束后,便跟着福建省的官员们离开,没回头看过桓侍郎一眼。连宋时也不念旧日教养之恩,只叫家人望门投帖,送些不值钱的土仪,明晃晃地敷衍他们。
之前的事虽是他也有错,可他已经罚过桓文,桓凌更是自请外调,连前程都赔了,这还不够吗?
难不成还要他以阁老之尊,亲自向宋家赔罪?
桓侍郎舍不下面子与宋家道歉,眼下宋县令又名声大振,连旁人都夸,他家若什么都不做,也不合他家传出的两家交好,和气退亲的说法。他暗地里盘算一阵,将长孙桓升叫来,命他带着次子遗下的几本书去见宋时,提醒他记得恩师当年授业之情。
桓升自然也知道两家退婚的事,实在不愿去见宋家人,但有祖父吩咐又不得不去,到了宋家父子住的客栈,便把东西放下,硬着头皮说:“这是叔父当年看过的书,上面还有叔父作的眉批,祖父一直收着,便连二弟也没给,今日特地叫我与宋三弟送来。当初的事其实都是文哥儿自作主张,家里并不知情,事后祖父也狠狠责罚过他了,还望宋大人与师弟不要与他计较……”
宋大人也不好跟晚辈摆脸色,只说:“罢了,小儿已不计较此事,桓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
宋时先道了谢,收好桓先生的书,笑着说:“桓四哥只是年少冲动,家父与我怎会当真。有劳桓大哥特地跑这一趟,回去后还请代我父子向阁老致意,宋时不会忘记先生教养之恩的。”
桓升站在堂上都尴尬得抬不起头,也没认真听他说的什么,胡乱答道:“那就好。既然两家误会已解开,我就先告辞了,将来宋三弟再回京考举试,桓家自然会照顾你。”
宋时垂下眼笑了笑:“桓大哥有心了,不过举试之事还是到时候再说吧。我的学籍如今挂在武平,京里离福建又远,来回两趟又要耽搁半年,说不定这回就仍在福建考试了。”
桓升震惊地猛抬头看向他:“你不回京考试?你一个北人怎么能在福建应试?”
宋时淡定地说:“南方北方不都是一样念书?我不能让家父孤身在任上,势必要陪他回去,算算路程,还是在南边考试方便些。”
那怎么能一样!一般外省来的官家子弟都要在京里冒籍考试,图它考的人少、录的人多,宋时这真正的北人竟要去福建考?
桓升简直想问他一句是不是疯了,但想想宋时不在京里,他们家也少些尴尬,于是硬把话咽回去,强作镇定道辞离开。
等他走了,宋县令才绷不住地拽住儿子问:“你怎么竟要在福建考?我都替你打算好了,反正有桓凌贤侄在汀州,这回你就不用跟我回武平,留在京里好生复习一年半,或者就在国子监坐监念书……”
宋时冷静地拆开他父亲,反过来劝他:“父亲只是怕我在南方考不好,可我在家里复习,又没个好先生指点,又如何学得好?若是在京里坐监,那桓家大哥也在国子监,我们见面也是两下尴尬,桓老大人又在礼部——”
他其实倒不觉着桓侍郎一个国家领导会亲自出手对付他,但他毕竟跟周王妃有过婚约,如今周王又拖着不能成亲,万一他在京里晃多了,让人想起来造出什么流言……
人家王爷、阁老是不怕的,他一个小透明生员可背不起这锅!
福建山高皇帝远的,传什么都传不到他身上。再说福建有桓小师兄当老师,他一个全国能考到二甲前十的学霸还教不出一个举人么?
宋时细细地给父亲讲了这道理,安慰他:“咱们在福建过得太平安生,读书风气又浓,何必一定要留在这边?反正县里土豪劣绅都清理了,府尊与布政使大人也看重爹爹,大不了往后我就不再管县里的事,专心跟着桓师兄读书了。”
罢罢,都是这桩婚事闹的,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才肯让周王成亲!
宋大人带着儿子和一腔忧心皇室子嗣的忠心离开了京师,另一群比他更忧心国本的大臣也联名上本,请当今快让钦天监挑好日子,安排周王娶妃。
从来都是定下王妃之后即刻叫钦天监选日子、礼部呈仪注的,这么拖着实在有伤朝廷体面!
内阁、都察院、郎署众人联名上本,新泰帝仍是不为所动,批下了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圣谕——内库缺钱,不足以为周王娶妃。
礼部尚书兼首辅张瑛再度上书力谏,天子却仍不接受,反把谏本直接摔在朝堂上,痛骂众臣:“周王是朕之长子,虽非嫡出,身份亦极尊贵,娶亲之事岂能如此敷衍?不过区区三万两,也办得成亲王的婚事么!国库不出银子,朕只得从内库自为周王添钱,如今内库的银钱亦不够办一场配得上他身份的婚事,难道你们就让朕的长子受这等委屈!”
三万两的婚礼比照前朝亲王,已经是破格了,还要添多少?
户部尚书王直不得不站出来劝谏:“回陛下,各地养兵、赈灾、备荒……都须国库支钱,岂能一而再再而三拨入内库?且去年户部已拨了一万两银子入内库……”
新泰帝却毫不体谅他,只道:“朕年前接到巡按福建御史黄炯上书,说是福建武平县遇水患,县令宋某却能不求朝廷赈济、免粮,自己县内便筹得银子度过洪灾。武平县能为朝廷节省下如此多的钱粮,别处怎地不能?若是朕治下的州府县官都如此能干,还怕国库不充盈!”
那是巡按御史下县去清隐田隐户清出来的,难不成十三省御史什么都不干了,专门到各州县清隐户隐田么?
几位阁老与都察院两位都御史连连劝谏,新泰天子便顺势了一步,不再要求各州县都学武平,只要户部今年把武平县省下的税银和赈济银子送进内库。
银子进库之前,周王就是不能成亲。
桓侍郎被天子气得头昏脑胀,下朝后走台阶都有些走不稳,幸好身边有年轻些的侍郎扶住他。远处仿佛有人悄声低语,议论这场婚事,离得近的同僚倒都闭紧嘴,不敢说什么话引动桓老大人的心事。
他自己却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宫墙,想着孙女的年纪,一瞬间竟有几分后悔当初退了宋家的婚。然而光阴不能倒转,他的孙女已养在宫中,一辈子都须是皇家的人,宋家父子也早已扔下此事,乘船回了武平。
这趟回去的路上,宋时终于不用再拼死拼活地写论文了——他那篇五万字的论文竟然过了稿,晋江官发给他后台发了张八十元的点卡。
八十!
够买三份博士论文或五份硕士论文,再加一份十页的期刊文献了!
有钱了!想买排洪渠论文就买排洪渠论文,想买河岸植被设计论文就买植被设计论文,想买防控虫害论文就买防控虫害论文!
他关上舱门,点开屏幕,颤着手在搜索框输了一条又一条关键词,一页页翻看,点开预览想象着把这些论文都买下的快乐。然而翻到最后,他还是略过之前所有想买的文章,小心翼翼地买下了一份只有两页的油印技术期刊文献。
他这回就是吃到了文艺宣传的福利,靠一曲改编版《白毛女》发动了群众,感动了御史,怎么能不好好地把这方面的工作搞起来?雕版印刷技术印出来的东西固然精美,但实在太慢了,他们搞宣传的就是快!要有时效性,要铺天盖地,抢占群众的视线……
最重要的是,下回再搞出什么文艺作品,刻一张蜡纸版就能印出几百份,不用再自己拿着排笔手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