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政下县巡察,也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走的,而是要先下谕单晓谕各县迎接,带着学政衙门的差役同行。
宋时先一步知道了他的意思,就立刻打发家人送信回去,让老父抓紧收拾宾馆、备办宴席,通知本地名士才子准备陪游。这种迎候上官的正式宴习,按例是要叫教坊司伎女侍宴的。不过迎候学台最好要风雅的、会作诗的,他们县里这些伎女只会丝竹、歌舞、蹴鞠,连个驴球都不会打,也就只好在外围配个乐、站个群演……
算了,才伎不够,就才子上吧。反正方大人也不是那种好女乐的人,与其赏妓乐歌舞,不如赏诗词书画,万一得大人点评几句,还能给他们县里的才子们扬扬名。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下面写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你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换上簇新衣袍,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再慢慢看各地社学。”
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
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你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你们行入泮礼。”
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
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你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你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你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
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
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武平县学是本朝初县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虽经多次修葺,也已不复早年的光鲜,廊柱颜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学进去看时,却见学舍里面的粉墙刷得极洁净,走廊一面墙上贴满生员的功课,文笔字体皆有可观处,纸边有教官用蓝笔写的点评,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谕便指着上面的文章给他介绍县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几位正是教提学训过几回的。方大人细看他们一派忧国忧民的文字,又想起他们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
教官们也觉尴尬,连忙把他引进学斋。
里面的桌椅虽不是新的,却也漆得油亮,没有什么缺损之处。屋内窗户洞开,明亮爽眼,四壁糊着雪白的墙纸。墙上悬了蒲艾,和着浸染多年的书墨香气、不知何处来的薄荷清气,叫人一进门便觉醒脑提神,果然是读书的好地方。
课室前有一列书架,上摆着些经史旧书和学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学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颔首:“县学不消装成什么天宫模样,只要能叫学生塌下心读书就够了。”
县学办得好,还得再看社学。
城中就有两所社学,社学虽不是县学那样官修的砖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缮过。院墙、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墙,从窗台边看,那墙壁都有人一只手宽,结实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墙面,早晚读书也不会太昏暗伤眼。
方提学不禁有些赞叹:“宋令才上任数月,便把学校修成这样,实是贤才难得。如今的府县官员多半只肯在钱粮督运上用心,早忘了太·祖当年曾诏令把办学校当作第一件大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县令连忙答道:“不敢当老先生谬赞,这其实都是小儿之功。他在容县时叫匠人烧出一种灰泥,修补房屋后几天即干,也不大费人力,只消雇几个闲汉便能做成。不然这春夏间农忙的时候,下官岂敢抽调民力修学校?”
方提学看了宋时一眼,颇有兴味地问:“我以为你这几年只闭门读书了,却不想还与匠人琢磨这些利民的物事?”
宋时以前也因为搞科研被人劝过,如今听方老师说他是“利民”,腰板儿就悄悄挺直了些,自信地答道:“读书是为了利民,做这些也是为了利民,学生只想能做一样是一样,教百姓们多享些便利。”
方提学看着他眼睛发亮,满面自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以实心做实事,你倒是个研习实体达用之学的苗子。不过这实学也要以经学为本,你才刚过了县试,经学尚不扎实,不可为了末节干碍本业。”
宋时满口应道:“学生不敢,学生蒙老师取作生员,师恩难报,难道不思再考乡试、会试,来日龙虎榜中再与先生续师生情?”
他一句话不只明了自己读书之志,还暗祝方提学回京升任部堂高官,听得方大人满心熨贴,拉着他同车,往县衙前的府宾馆去了。
府宾馆这几天也重新粉饰一新,迎面便有假山隔断视线,将原本四方的馆舍衬得曲折幽深。提学所住的院子上挂着前朝御史题的匾,两旁挂着一对“登堂尽是论文客,入箧从无造孽钱”的木刻楹联。
方提学大喜,叹道:“这楹联方是我辈住处该挂的,却不知是谁作的?”
这是明代陆愚汀的室联,宋时刚穿来时背的旅游论文里有这副对子,刚来到此地,修缮府宾馆时觉着合适就顺便挂上了。不过这个时代对联作者还没出生呢,他也不愿意冒这个名,就含糊说:“是学生从外头看来的,却忘了是哪里看来,因刚到县里时修葺了一回宾馆,觉得此联合当用在此处,便叫人刻来挂上了。”
方大人颔首道:“我看也不像你一个未入官场的后学手笔。这断断乎是个爱民如子、好学不倦的老前辈自赞之语。”
这时代的读书人太厉害了,看个楹联就能猜出人家身份,跟算命一样准。幸亏他不是个爱拿别人诗词装逼的人,不然分分钟被打脸。
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冰糕是什么?
方提学顾名思义,以为是在冰盆里冰的糕点,便欣然点了点头:“福建这边夏日实在难捱,便用些冰点心也好。如今天色不早,就叫生员们回去歇息吧,我正好趁这工夫看看他们的馆课,略作一番点评,也不负那些学生辛苦陪了我一早上。”
宋县令招手叫人送上酸奶冰糕,笑道:“也好,白日里太热,学生们都没什么精神。午膳便由下官等人陪侍,晚上下官安排宴席招待老先生,再叫这些学子来侍宴,到时候大人也可尽意考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