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木清轻轻掩上最后一页纸张,舒了一口长气,脸上神色却是前所未有之凝重,心里却是已经有些服气,不论旁的,眼前这个少年新贵在办学上的才干实在不是他能比拟的了的,一条条举措都是信手拈来,初一看来有些胡闹,但细细琢磨,却是都有些道理的,他本也是极为自负之人,但仔细览阅了这个条陈之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在武学之事上耗费了两年多的时间,但心里却总觉没个底细,就更不用说想的如此周密详实了。
不过看过条陈之后,心里的疑问却是越来越多,其中很多地方更是完全不懂其用意,心中不由苦笑,真应了那句老话,活到老学到老,自己活了这把年纪,自问百战之身,不论官阶还是功绩,国朝大将,总要以他折木清为首的,只是没想到临到老来,反而要求教于人若是旁人也许就抹不下这个脸面了,但他久在军中,心胸豁达,却并不在意这些,抬手招了招,“来,给我仔细讲解一下,人老了,也记不住那许多东西以后你也不用一口一个大将军的叫了,听着别扭,一声世叔总不委屈你吧?
嘿,你这个条陈递上去,若是平日,经兵部枢密院之手转上一圈,圣上再召人审阅,新创之处又如此之多,即便圣上属意,恐怕也得个三年五载才能有个结果,老头子人也老了。不过总算是有那么一点威望,对此事不无帮助的,别到时圣上问起来,却是弄个无言以对,那样地话,这个山长可是当的有些丢脸不是?”
到底是大将军,几句半俗不俗的玩笑话一说。既拉近了关系,又暗示了在武学一事上。患难共之的意思,实际上已经是应承了此次赵石所求,愿意按照这个条陈上所说,来规划武学事宜的。
这时赵石也不会客气了,站起身来,来到桌边,将条陈摊开。这些东西他已经烂熟于心,从第一条开始,折木清但有所疑,便无有巨细,详细讲来。
一共九十四条举措,一条条的捋下来,折木清听的认真,年纪虽老。但精神却是好地出奇,脑子反应也不慢,每有只言片语,立即便是直指问题所在,或是反驳,或是询问。弄的赵石精神也是高度集中,不敢有丝毫懈怠,心中更是有些惊异,早知道此老乃是军中宿将,必定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但实际接触下来,还是要从对方身上感到重重地压力,真个不是一个眼睛里可以揉沙子的人物的。
一老一小浑然忘我,这时间看上去也就过的飞快,等到最后。一页解释完毕。赵石背后也是出了一层细汗,更是觉着腿脚有些发木。再一看天色,隐隐间也有了些发暗的迹象,到得此时,折木清却是好像年轻了十岁,双目光芒闪闪,他现在已经确定,这真是一篇大文章,若能成事,于国于军都有莫大的好处,而作为武学之山长……想想都让人激动不已的。
最后,赵石却是说道:“武学者,为国育人之所在,应广开方便之门,纳天下贤才以教之,断不能固步自封,赵石以为,求新求变可为武学之题目,至于能在这张白纸之上做出怎样精彩地文章来,却要看大将军您怎么着笔了……”
不着痕迹的轻拍了一记,却是没忘了陈常寿的话,这种官场上的套话说的要有技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次用的到也还算是恰到好处,若是陈常寿自己在这里,估计也要暗自伸出大拇指赞上一声好的。
果然,折木清脸上闪过一丝愉悦之色,哈哈一笑,站起来用力拍了下他地肩膀,“怎么着笔?这篇大好的文章本就是你作的你要明白,我折木清一生凭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从未干过抢旁人功劳的龌龊事,难道临到老来,还要跟你一个年轻人争功不成?
放心吧,这条陈留在这里,我琢磨一下,最迟也就三四天,管保能放在陛下地龙案上,至于陛下能准几条,我也说不好,但旁人若要说三道四,这官司我去跟他们打就是了。
至于你嘛,明日到武学报备,先跟那些有力气没处使的兔崽子们混个脸熟,等朝廷谕令一下,咱们要办的事情可多着呢,到时恐怕想闲也闲不下来了的……
现在,陪老夫去喝几杯,听说你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放心,老夫这里没茶,只有好酒,折家也不乏好酒的汉子,今晚一定要尽兴才行……”
说到这里,也不待赵石谦逊,回身便高声道:“来人啊”
书房外面早有人守候在外面,听到传唤,立时便有人应道,“是,老爷有何吩咐?”
“去,叫上外面那群小崽子,置办酒席,就说我要宴客,谁要是能把客人喝倒了留宿,我的那口随身宝刀就是他的了,酒量不好的该干嘛干嘛去,别给我丢脸。
还有,府里的歌姬要挑最好地,酒当然也要最好地,把刘瘸子他们都叫上,今晚谁喝的最多,宴席上最漂亮地歌姬就是谁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滚……”
这一刻,从折木清身上喷薄出来的都是一股子匪气,赵石眉头轻扬,心中暗道,这才是方才这个严肃而又敏锐的大将军领兵时的样子吧?
门口那个站姿如同标枪般的粗壮汉子有些惊异的瞅了赵石一眼,不过难得大将军今天这般高兴,他也无暇细想。大声应了一声,“是”转身便去布置了。
折木清这个时候才抚着花白的胡子笑道:“刘瘸子几个都是随我多年地衙兵,本来想给他们在西北谋个官职,但就他们几个死心眼儿,跟了我千里回京……可惜了他们这一身肝胆,也只跟我这垂垂老朽之人在这方寸之地蹉跎岁月。”
赵石看得出来,这番话好像是解释。其实却有自叹之意,不过他也是深有感触的。东征时那十几个衙兵,危急之时,不计生死的上前营救的壮烈已经深深刻在了他这个从不曾感受过此等情义的人的心里。
也让他更深的明白,衙兵其实是和主将荣辱与共地一些人,是一军之主最能依靠的力量,之前那些随他入京地旧部大多都让他放入了羽林军中,有些不愿再在军旅中混日子的则派去了城南庄子上。不过就算这样,府上还留着一些没法安置。
这些都是百战老兵,若不是如今他简在帝心,只府上留着这么一些军兵就是一条不得了的罪过的,这事本来也让他有些头疼,都想着跟张承或者郭猛之类的说说,随便安插个职位也就是了,经过东征之役后。这个想法却是全没了踪影,这样一些忠心耿耿,他一声令下,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可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还好,没有白送给旁人两人又在书房之中闲聊了半个时辰。其实大多时候都是折木清一个人在说,赵石在旁边听着,这人一老,说话便有些碎碎叨叨,便是折木清这样地人也不能免俗的,赵石只在旁边当在听众,间或说上一句半句,看上去到是聊的颇为的融洽,他本不想留下,即便是眼前这位大将军很是得他敬重。但他对这些大族豪门着实没什么好感。但折木清强留之下,也不好拒绝。
如此这般。当他从折府正门被人恭送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脑袋有些沉重,脚下也是轻飘飘的,今晚也不知喝了多少,席上的都是些折家年轻子弟,一个个热血方钢,估计出去传讯地那个汉子是一字不漏的把话给传到了,宴席之上,这些折家子弟几乎是一拥而上,轮番敬酒,真个是好像恨不能一下子将他喝到桌子下面去的。
还好的是,虽说折木清话说的满满,但真正能上桌喝酒的却都是折家年轻人中地佼佼者,那个曾经在武举上起过些争执的折潜也在其中,不过也没了当初的骄横,还尴尬的很是说了几句好话出来,这些年轻子弟加在一起也就十几个人罢了,不然以折家这样的大族,随便找出数十个棒小伙儿来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这位折大将军对待年轻子弟还真是比较放纵,由着他们胡闹,于是乎,杯筹交错,赵石喝酒向来是酒到杯干,虽没什么滋味儿,但瞧上去可是痛快到了极点,两个时辰下来,却是将席上的折家子弟放翻了大半儿,也震慑住了其余的,就连折木清最后都找个由头,如厕遁走了,那个身体粗壮和哒懒有一比的刘瘸子被喝的昏头涨脑之余,终于竖起了大拇指,大叫了一声好汉子,咕咚一声栽到了地上,为这场宴会终于划上了句号。
之后赵石告辞出府,也再没见到折木清的人影儿,估计是老家伙也是被喝晕了,连起码地主客礼节也顾不得了地。
赵石这里也不好受,来到这个世界,不,加上前世,他也从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头脑虽然还算清醒,但醉意却也很浓,在府门处会齐了两个护卫,缓缓离开了折府所在,到得不远处,这才回头看向缓缓关闭地折府大门,心中暗道,这位大将军到真是个不错的人看来又该忙一阵子了,希望忙完之后不是个烂摊子想到这里,转身打马,蹄声得得,带着两个亲兵没入了黑暗之中。
……
黑暗中,马蹄声大作,点点火光隐隐在远处浮现,不一时,五六个骑士手持火把纵马狂奔而来,火光之下。这些骑士身上闪动着暗红色的光芒,却都是一身血渍,衣甲破烂,但这些血透重衣地骑士却没有多少杀气,人人脸上都是一副仓皇神色。
听到后面蹄声隐隐,已有渐近之势,几个骑士都是神色都是剧变。策马狂奔之中,不时回头张望。双腿更是死命的夹打着马腹,各个都是一副丧家之犬的情急架势。
当先一个骑士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撇着小嘴,声音早已经哭的哑了,一双肿的如同核桃般的眼睛却全都是恐惧之色。
骑士脸色铁青。脸颊上一道翻卷地伤口犹自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血水,有地滴在马身上,有的则滴在孩子的脸上,弄的孩子脸上一塌糊涂,却没半点工夫去擦拭,一双本来很是威风的眸子却是死死盯着前方,好像要将这黑暗看穿一般。
后面蹄声更加清晰,本来最是镇定。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的骑士终于现出焦急之色,在马上厉声道:“你们几个留下,挡他们一下,来年兄弟给你们烧纸,公爷的血脉不能断,委屈兄弟们了……”
其他人闻声。脸上都是不由一惨,这一路上本来二十几个护卫逃出来,但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他们五个,其他人都是留下断后战死在了路上,终于轮到他们了,虽然都是害怕到了极点,却没有一个人犹豫,都是抽出腰间地佩刀,一带马缰。战马长嘶之际。几个骑士却是显示出了纯熟的控马之术,战马转着圈子。稳稳的站在了原地。
发令的骑士却是理也不理他们,眨眼间便即疾奔而去,后面不一刻便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惨叫声接着便传入耳际,但顷刻间,这嘈杂的声音便即远去,骑士更是未曾回头看上哪怕一眼。
不是他心狠,而是这一路上的惨事早就让他无泪可流,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将怀中公爷的骨肉安全送到公爷身边,那么这一路上兄弟们地血就没算白流。
……
剑门关上,后蜀理国公,行营兵马都总管赵方领着几个亲信将佐凝重的瞅着关下灯火通明的秦军大营,虽然脸上依旧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但心里面却总是无法真正宁定下来。
眉头也是越皱越紧,秦军到得关下已然半月有余,但却未有半点攻关的意思,而是老老实实在关下扎营,做出了一副要长居于此的模样,剑门又不是孤城,后有成都支撑,粮草无忧,食水也不会断绝,秦军难道真想“困死”关上守军?这打地是个什么主意?
难道秦军想学邓艾平蜀,绕小路进击京师?那可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想来那位秦军大元帅吴宁也不会做出此等蠢事来的,那秦军为何不来攻关?
这疑惑已经困扰了他些日子,心中不祥之感却是越来越深,他只确定一点,秦军必有所恃,只是到底疏漏在何处,他却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这时身旁一个将军凑了过来,低声道:“大人,监军大人那里派了人来传话,想邀大人到宿处一叙”
赵方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淡淡道:“就说我军务繁忙,就不叨扰监军大人了”疏离之意已然很是明显。
那个将军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讪讪的退了开去。
赵方此时想起那位枢密副使,监军苏大人,眉头为不可见的皱了皱,秦军初来之时这位苏大人还有些担惊受怕的意思,行事上看着还顺眼些,而此时秦军半个多月没有动静,这位苏大人便即文人心性大作,换了个人一般。
关上也不来了,自己的军帐也不去了,听说在宿处召了些文人作乐,索性如今关上都是军兵,没有歌姬ji女之类的闲杂人等,不然指不定这位苏大人还要弄些女子来的。
其实这也到罢了,赵方也不喜有人时常在身边指手画脚,大战在即,此等军中之大忌实在让人烦恼,少了这样一个人在身旁,行事却要方便许多。
但后来却是有人告知,这位苏大人每每与人会乐。喝的醉意熏熏之际,一些文人就要大放厥词,很是有些话传到了军中来地,对于军心士气极为不利,但他又实在无可奈何,军中本有禁止饮酒一说,但放在这位苏大人身上。他却是真不能如同对待部将般,依军律处置。所以只要这位苏大人没有当着他地面催促他出关决战,他就也当做没听见罢了。
这几日也不知这位苏大人又起了什么心思,每每要邀他饮酒,他这里也只是婉拒而已,谁知道那些文人们又弄出什么新点子来了呢?
想到这里,心中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般堵地慌。
就在这时,一个亲信部将急匆匆的来到近前。左右扫了一圈,也顾不上行礼,凑到他地身边便即低声道:“公爷,您京师府里来人了,情形有些不对,他浑身都是血,还带着个孩子,说是您的”
也不待他说完。赵方脸上已经白了白,望着关下的秦军大营,一股寒意好像瞬间便席卷了他整个身心,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公爷”
一个激灵下来,赵方清醒了几分。火把照耀之下,一张本来英挺地脸庞却是白的有些吓人,不过他心里还是存着些侥幸地想法,一把抓住那个部将的胳膊,声音暗哑的让人吃惊,“人呢?”
“公爷,是不是回去再说?”
赵方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恐惧,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赵忠何在。”
“末将在。”
“今晚你带兵守关,有什么差错我砍了你的脑袋……”
赵忠是他的侄子。一直得他的信重。这时却是有些诧异地望了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叔叔一眼,不知叔叔是发的哪门子脾气。怎么语气如此严厉?不过却是对上一双露出从所未有的神色的眸子,心中不由一颤,不由自主大声道,“是。”
“赵启,随我回去,传令下去,其他将校军卒,各归建制,不得我将令,谁若敢调一兵一卒,军法处置。”
众将有些不明所以,都是面面相觑,也不知大人是听了什么消息,竟是这般反应,但赵方威望素著,众将都是躬身应是,并无人上前问个为什么。
到得军帐外面,几个衙兵上来,这些都是他的亲信之人,此时却是无一人如往常般上来嘘寒问暖,人人脸上都带着悲愤之色,赵方脸色更白,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人呢?”甩鞍下马,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显见是神思不属到了极处,挥开上来搀扶的两个亲兵,赵方已经嘶声道。
话音刚落,几个亲兵都跪了下去,一人带着哭腔道:“胡胡赤虎昏迷不醒,小公爷受惊过度,也刚睡着胡。昏倒之前,只说了两个字。”
赵方脸上再无一丝血色,胡赤虎是他府上的护卫都头,当年曾是川中有名地独行大盗,后来为他所擒,怜其人才难得,三捉三放之下,这才收了其心,对他可谓是忠心耿耿,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更是一片冰凉,上去一脚,将说话的亲兵踢翻在地,,却是咬着牙狞声道,“说,他说的是什么?”
“报仇。公爷,胡赤虎说是报仇,报仇两个字啊。公爷”
反间计,根本不用再问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晰,原来秦军一直等的就是这个,可怜自己还一无所觉,赵方想笑,喉间呜呜了两声,却是只觉得胸口烦闷异常,大叫了一声,噗的一声,已经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