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凉意透过打开的窗子涌入房间,尚带着料峭的春寒。胭脂色的纱帐为风扬起,柔软若女子纤细的柔夷,轻轻拂过颊侧。
桌角的瑞兽香炉吐着袅袅的烟丝,经年不断地使用,使得瑞兽的兽口被熏得发黑。沈言璟走上前,端起桌上冷茶倾入香炉之中,扬手丢了茶盏。
“你都听到了?”有人问道。
胭脂色的纱帐后,杜月娘缓缓抬手,撩起帐纱挂在一侧的银钩上,好整以暇的坐在了桌案的另一侧给二人倒茶:“你打算怎么办?”
沈言璟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神情之中带着掩不住的倦怠与落寞:“让我想一想。”
杜月娘也不催促他,起身关了窗子后抓起屏风上搭着的披风,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很多事情,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话说至此,相信你也能明白我的意思了。一路风尘仆仆,想也累了,我唤小二给你烧水沐浴。”
“等等。”沈言璟唤道。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成大事者理当如此,武装软肋拔除逆鳞,给自己披上厚厚的铠甲伪装。在陆千凉的身上,他已经吃了很多次亏,这一回也理当醒悟了吧。
杜月娘驻足等待他的下文,便见沈言璟阖着的眼 缓缓睁开,空洞的像是望不见这世间一切缤纷的色彩。
那是一种目空一切的绝望,不似出家人的淡然与坦荡,也不是喻姑息的睿智与豁达,是一种因为失去了所爱之物,而了无生趣的绝望。
这不是一个成大事者该有的情绪。
杜月娘绣眉微颦,走回几步,刚要开口便闻沈言璟道:“替我吩咐下去,撤出对高九歌的杀令。”
“殿下,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
“我知道。”沈言璟启唇,如是道:“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后续的事情,我会妥善处理,京水回来之后,然他直接来找我。”
杜月娘哑声,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是风月场的交际花,栖身烟花柳巷却媚而不俗,颇受乡绅富豪与皇亲贵胄的恋慕。以她这张艳倾天下的脸和运筹帷幄的睿智,放在何处不是被奉为上宾?
可今日,她竟连番两次被人下了逐客令。
杜月娘气结,不悦的走出房间,重重的关上房门。她与沈言璟虽然交好,手上的势力勾栏院也为其多行方便可她并不是齐王府的家奴,也更不是京水那样的死士,没有职责被沈言璟如此呼来喝去。
她为沈言璟试探陆千凉的心思,说出的话虽然可气,却也暗藏了几分真心在内的。
刚被陆千凉以那样的语气反驳,又被沈言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泥人也要有三分火气吧。
她孤身走下客栈的扶梯,无视掉一切上前搭讪,意图攀谈的权贵与乡绅,面色不善。
“姑娘,王爷可曾吩咐什么?”暗藏在人群中的侍卫跟上来问道。
那人应当是九黎世家的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更是精通腹语,唇不动而言出声。杜月娘目不斜视的走回花楼,掏出一枚金叶子塞进那人的领口中,不动声色的回答道:“齐王想要安静一阵,不要让人去打扰他。还有,京水一入金陵,让他立刻去找沈言璟。”
扮作店小二的杀手点头哈腰的答应下来,返回客栈的路上,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中。
而杜月娘,从始至终未再提起撤销高九歌杀令一事。
……
日晷渐渐西斜,房间中未燃灯,安静的闻针可落。
沈言璟依旧保持着杜月娘离去时的姿势,正襟危坐在茶桌旁的手扶椅上,静默无声。
春风未能吹绿金陵城的大地,却先一步吹开了房间的窗子。萧瑟的冷风打在脊背上,沈言璟犹似不觉,任由春露吹湿了长衫。
他确实听到了陆千凉的那些话。
很多话,她说的并没有错。他以自以为的爱来捆绑她,以为自己付出的已经很多,可陆千凉呢?用以回报他的难道还不够多么?
两根手筋,一根腿骨,这是一生都难以愈合的旧伤。她能强颜欢笑的说自己不在乎这些伤痛,可那些伤痕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无论如何都抹不平抚不去的。
就好比说,她每逢冬日便会隐隐作痛的右腿,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亏欠。
她说她不在乎,同他在一处的时候也从不提起,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假装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瞧?二人这才分开几日?这些陈年旧事便被她拿出来翻旧账了?
沈言璟突然觉得烦躁的很。
他端起茶盏,盏中的茶水早已冰冷泛黄,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叶片舒展,早已经不再新鲜。
这冷透的茶水就好比凡尘俗世之间的爱情,过了保鲜期的甜蜜,剩下的就只剩下苦涩。这变质的爱情,在单方面的付出与坚持之下,又能维持多少的时日?
与其如此,还不如尽早放手,为人为己都好……
沈言璟弯下腰,冰冷的手掌顺着领口伸进里衣中,轻轻地抚摸着心口上的那一道伤疤。
那剑伤极细极窄,带着轻微的凸起,蜿蜒扭曲的像是一只丑陋的蚯蚓。她握剑的手倒是稳,两次出剑伤口叠在一处,就好像是只有一道疤似的。那创口不足一指长,可两次都险些带走了他的性命。
可能真正疼痛的并不是心,而是伤口吧。如果他的手指够冷,是否便能将创口冰封?
“王爷……”
窗子被人从外部推开,京水双手一撑窗棂跃进房内,搀扶着沈言璟急切道:“王爷先上床休息,京水去请太医。”
“不必。”沈言璟嘴唇苍白,好几息的时间才缓过神而来,恢复到往昔一成不变的沉稳:“备车,咱们连夜回京。”
京水怔了怔,王爷的身子不舒服,这金陵城的庸医定然是治不得王爷的千金贵体的,他一来一回还要拖这个半死不活的老骨头,定然比二人此时返京来得慢。
王爷果然睿智。
是以,京水话不多说,直接攀着窗子再一次的跃了出去备马了。
沈言璟先是沉默,半晌复又苦笑。连跟随了他这么多年的京水都不能完全懂得他的心意,他又如何能苛责的要求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