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曾告诉他说,鬼要么会呈现出死前最后一刻的状态,要么则变回生前最美好的样子,也算是圆了一个活着时不能圆的愿。
他犹豫再三还是抬脚走过去,女人明显感觉到了,朝他扭过头来,两人视线相对,林行舟几乎没能认出她。
她现在的样子比上次见面时年轻多了,大概是刚刚结婚的年纪,林行舟不用想也知道那应该是她最幸福的时候。他慢慢走到对方身边,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女人没说话,视线重新粘回周致远身上,怎么都移不开。
这时候周致远大概是认出了他,用力一抹眼泪,上前抱住他的腿:“大哥哥,我妈妈……我妈妈她真的走了吗?我想再、再见她一面……”
也许是小孩子天生对这方面比较敏感,他有心之语也好,无心之言也罢,总之竟是误打误撞地猜对了。
女人在旁边紧紧地捂住嘴,似乎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周致远抱着林行舟的腿不肯撒手,任谁上来拽都没用。
林行舟无奈地由着他在自己裤子上擦眼泪,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低声说:“先回去。”
几人返回706,林行舟锁上门,靠在门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帮这孩子,他也不敢确定如果真的让他跟他妈妈的灵魂相见,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那女人到现在都不肯走,明显还是有心愿未了,如果不能让她老老实实自己离开,等她在阳间徘徊得太久,彻底从“灵魂”变成“鬼”,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一屋子的人都在看他,林行舟思考再三,终于沉一口气,蹲下身来对周致远说:“你想见你妈妈,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见完这一面,你就得彻底跟她告别了,阴阳两相隔,从今往后就算没有妈妈爸爸,你也要过好你自己。”
他也不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能不能理解他这一番话,可话到嘴边,到底是这么说了。周致远茫然地抬着一双泪眼看他,忽不知想通了什么,拼命地点头。
林行舟从兜里抽出笔来,缓缓在对方眉心画了一只眼睛,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周致远像是感觉到什么,猛地偏头冲着空气大喊:“妈妈!”
他朝着那女人扑去,却出乎意料地扑了个空,身体竟然轻易地穿过对方。林行舟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又扣住那女人的,缓缓对在一起时,两个人终于互相触碰到了。
母子二人抱作一团,而此时此刻,北苑小区18单元102室,魏执漆黑一片的手机屏幕上突然亮起一行白字:“38号在试图连接阴阳,是否阻止?”
“不必,”魏执说,“让他去做吧,他自有分寸。”
病房里的气氛有些诡异,林行舟看了看那哭得忘乎所以的两位,又看了看旁边表情一言难尽的两位,视线飘忽地在四下游了一圈,咳嗽两声走到窗边,摸了根烟出来放在嘴里叼着。
田倩和齐薇薇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一摊手——这二人没有林行舟临时给开的“天眼”,看不到那女人的魂儿,只好干戳着当背景板。齐薇薇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抬脚朝他走过去,轻声问:“致远他妈妈真的还在这里?那她一会儿万一不走了怎么办?”
“不走也得走啊,”林行舟叼着烟口齿不清地说,“我画的那玩意时效只有两个小时,时间一到周致远就看不到她了,就算她赖着不走,我也得把她‘请’走,你们放心好了,不会让她跟着你们回家的。”
齐薇薇点点头,虽然在她看来只有一团空气,但周致远的动作好像确实在跟什么人抱着,不像是假的。过了一会儿她说:“之前我还不大相信,现在……哎,既然你能看见鬼,那你说说这医院里,还有别的鬼魂吗?”
听到她这个问题,林行舟倏地一顿。
“别的鬼魂……”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有啊,有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完整的不完整的……医院这种地方,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没什么留恋的就当场走了,还记挂着亲人朋友放不下的,那就……”
他朝周致远那边一挑下巴:“就像她那样,从昨晚跟到现在,还想再见她儿子一面。不过死了到底是死了,留也留不长久,该去哪里,总归是逃不掉的。”
他说着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自己——那他呢?他分明也死了,怎么偏偏他逃过了定数?他当时为什么会在太平间滞留那么久?他心里还在牵挂什么?
他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忽然感觉眼前多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齐薇薇递给了他一根棒棒糖。
林行舟沉默片刻,无奈说:“我不吃这玩意,你给孩子留着吧。”
齐薇薇却不听那套,硬把棒棒糖塞过来,还一把抽走了他叼着的烟,顺手丢进垃圾桶里,林行舟忙说:“我那不……”
不是正经烟。
“人都说想抽烟其实是嘴里缺点东西,叼根棒棒糖可以缓解,我老公之前就靠这个方法把烟戒了,要不你也试试?”
林行舟:“……”
这个逻辑关系是不是哪里不对?更何况,他也没想着戒烟啊。
然而他到底是被对方期待的眼神凝视得败下阵来,只好撕开包装纸把棒棒糖含进嘴里:“好吧。”
随后他眉毛一跳——水蜜桃味的,吃这种口味棒棒糖的男人到底都是什么心理?
田倩在旁边看着,没忍住捂嘴偷笑,又觉得自己不太合时宜,遂把头扭向一边。
没过多久病房门突然被人敲响,那个“口味独特”的男人现了身,林行舟忙往旁边挪了两步,田倩十分机灵地接上话:“薇薇,你看你这还没恢复利索,要不赶紧回家吧?你们两口子都出来了,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也不是事儿啊。”
“有她姥姥帮忙看着,”齐薇薇说,“那致远怎么办?不跟我们回家吗?”
林行舟咳嗽一声接过话茬:“那什么,今晚我住这儿,可以陪他一宿,正好明早我出院,直接带他去你们家看看,你看行吗?”
齐薇薇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又问田倩:“那你呢?我们送你回家?”
“不用了,又不顺路。”田倩忙摆手,“你俩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打车。”
小两口手挽手地走了,田倩本来想邀请林行舟出去吃饭,被他以“不放心孩子一个人留在医院为由”拒绝,只得悻悻然作罢,退而求其次叫了外卖。
田倩从医院离开没多久,林行舟画的那只眼睛就失效了,周致远还算懂事,没再继续哭闹,那女人也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这天晚上隔壁床一直没有病人入住,林行舟陪周致远睡了一宿,似乎梦到了什么奇怪的事,第二天醒来又忘了个干净,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有一条来自app的系统提示。
[功德值+1]
林行舟一愣,心说这也能加功德?
出院之前他在病房的卫生间里草草冲了个澡,可惜的是没有吹风机,只好对着镜子随便抓了两把头发。他还没捯饬好自己的形象,周致远这小子居然也凑过来说想洗澡,他想了想,觉得虽然是个孩子,不过去别人家里还是弄得干净一点比较有礼貌,于是重新打开花洒,帮他也冲了一遍。
医院里没有沐浴露,只好拿香皂对付一下,他正努力搓着泡沫,忽然在对方胳膊上发现了几道疤,随口问:“你这怎么弄的?”
谁料周致远说:“妈妈不让我往外说。”
林行舟本来就是顺嘴一问,被他这么一搞,反而提起了几分兴趣,奇怪地问:“不是你调皮,自己摔的?”
“不是,”周致远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是爸爸有一回喝多了酒打的。”
林行舟:“……”
他完全没料到这孩子还遭受过家暴,手里的动作不由停了:“那你妈妈……也被打过吗?”
周致远的声音在水声里显得模糊不清:“打过,妈妈生病以后,爸爸的脾气就变得特别奇怪,经常很晚的时候才喝醉了回来,听到妈妈喊疼,就忍不住想打她,我去拦,他就也打我,可等他酒醒了,就又后悔,给我和妈妈道歉。后来他们觉得这么下去不行,就离婚了,爸爸每个月打钱给我们,偶尔也会给我买礼物,那个游戏机就是他上个月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