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却只静静立在漩镜塔内,而后,他指尖织出繁复强大的符纹,语声却已经稳稳遍传妖界:“不必惊慌,苍梧变故皆因本座神魂动荡道基破碎……”
一个统御诸妖族的大修士亲口当众承认自己神魂动荡道基破碎,可想而知所有妖族心中有多么震骇,甚至在周天诸界,这位如日中天的妖帝的存在都是无法忽视的,这番承认自然也会引来轩然大波。
可紧接着,这位妖帝更令妖族诸界所有修士震惊:“是故,本座无法担当妖帝重责,凤族大妖王朱巽,修为可堪天人,征立妖界功勋赫赫,胸怀无私为妖族谋深远,足堪当妖帝大位,朱巽,尔可愿意?”
这一瞬间,朱巽只觉得随着这一声询问,离渊似已在他眼前,他敬畏之余却直接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修为精深臣难并肩,何故这般突然……”
离渊却只摇头道:“本座道基确已破碎,难以为继。”
当那一道破碎神识的画面传来之时地,朱巽心中震荡,尔后竟不由觉得鼻端酸楚,随即恨恨道:“当初大预言便说了杂子凶兆,不该留那小子在族中……”
离渊却抬手道:“稚子何辜?”然后他忽然想到那个两次救下两个混血婴孩的凡人,心中倏忽释然暖然亦涩然:“再者,汝大概忘了,本座亦同时身负妖族与天冥族血脉,若真是什么凶兆,本座当在前。”
朱巽哑然,可是想到离渊修为,不过回了一次天冥族地便是这般结局,声音中还是难掩愤然感伤:“陛下,难道是那天冥族内……”
“与族内无干。”只是本座……确是再难为继,譬如晓风晨星,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再回首已是沧海桑田,终成错憾,无法挽回。
离渊只最后叮嘱道:“妖界初立,必还有诸多艰难险阻,也唯有尔可托付,紫映啸云等人本座也已经叮咛,他们必会助尔一臂之力,望尔等同袍勠力同心,为我妖族同胞共谋盛世。”
朱巽等人面容恭肃齐齐躬身一礼:“吾等必谨遵陛下之令!”
离渊失笑一指朱巽:“如今,吾可不是什么陛下了,陛下……已然是汝。”
凤凰朱巽难得严肃道:“必不负所托!”
然后,离渊手中那剥离下来的苍梧气息弹入朱巽眉间,随即离渊不待朱巽反应过来,已经朝朱巽躬身一礼,以他修为,一声清晰恭贺响遍周天诸界:“离渊拜见妖帝朱巽陛下!”
所有妖族在怔愣之后,情不自禁看向巍峨苍梧,那上面,蓦然腾起一道绚烂的凤凰虚影,随即,无数妖族欢呼之后,齐齐发出恭贺之声:“拜见妖帝朱巽陛下!”
朱巽情不自禁看向身影变淡、慢慢消失的离渊,这统御妖族昭告诸界的一切荣光明明是为陛下而准备的……
可离渊走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只留下一位朱巽帝尊立在那里接受众妖朝贺。
漩镜塔中,那一页薄薄叶纸上清浅却流畅地勾勒着一个无比繁复的大阵,那笔触虽是极轻极浅,却是无比规整,可以想见构想此阵之人在下笔之前就已经天地自在胸怀中大成。
离渊第二次运转周身契纹,一道又一道金色契纹自他肌肤之下浮现而出,又一道接一道飞往漩镜塔外、那些天冥族人的身上,离渊恍若不觉这等逆转契纹裂魂碎骨之痛,只是凝视着那叶薄薄大阵道:“如尔所愿。”
随着一道道契纹飞到身上,所有天冥族人皆是觉得身上一松,那恐怖的天池之水席卷而来的森寒压迫仿佛都不再那么可怕,可随即,他们惊恐地发现,那始终与他们紧紧相连的天冥王契纹不知何时已经断开,失去天池大阵的指引,天冥族人不由陷入恐慌失措之中,越来越多不曾浮现的可怕情绪涌上心头,恐惧、惊慌、愤怒、仇恨……一波波涌上的情绪令他们面目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可怕的鳞片渐渐覆盖上来,可却如靳一斯所言,也许并不强大,也许并不美丽,可是奇迹般地,他们在这样的情绪下,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而是不断寻找着在天池汹涌之下的求生之道。
离渊的声音平静地传到每个天冥族人心间:“天地生灵,本有造化,阴阳契合,自有定数。不死不灭本是逆天而行,而今内有天池失控之厄,外有人族集结合攻之困,天冥此界已成危界,再难恢复往日。而今可有两个选择,其一,本座可另划一界隔绝周天诸界供族人居住,其二,不愿往彼界者,本座亦可送其前往周天诸界……本座已然逆转契纹,自今往后,我天冥族人皆可自决该往何处。”
所有天冥族人先是一脸茫然,随即等待半晌,发现他们的王上竟再无一个多余的字,到得此时,他们才反应过来,自今往后,都由自己决断、要依靠自己了吗?
先是有人不信地哭嚎,可随着越来越多的情绪涌上心间,便也有人做出了决断,他站出来道:“王上,吾愿往那单独一界!”他看着自己手上覆盖的黑色鳞甲,知道自己此时模样恐怕与当初的白缘一般无二:“周天诸界……连那些人族修士都要来讨伐吾等,哪里还有吾等的容身之处!”
这番话赢得许多赞同。
并不是每个人都似白缘那般与周天诸界之人有瓜葛的,对于天冥界的人而言,如今遭遇这般变故,天池之厄、人族集结而来的威胁、还有他们自身再不是不死不灭之身带来的重重不适,已经令他们难以适应,实是再不想往周天诸界中受其他种族之人的可能迫害了。
除这些人外,久璘却是看向离渊问道:“那王上要往何处去呢?”
离渊一怔,却是明白了他们的心思,摇头道:“本座哪里也不去。”
所有天冥族人登时怔愣,哪里也不去……那岂不是要守着这注定要倾覆的天池?
再看向这位继位时日不长、甚至在族内时日都寥寥无几的天冥王,那些原本在情绪上涌时伴随着的怨怼、愤恨,竟在一刹那化作另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与酸楚。
久璘等人却是上前道:“吾等愿与王上同在!”
离渊只是摇头,不待他们多说什么,他一拍漩镜塔:“寰埏。”
通晓主人心意的器灵不必主人再多吩咐,配合着离渊解构周身契纹的动作,漩镜塔绽放道道链条,运转起那个凡人留下的第二个大阵,好像知晓他们要做什么,汹涌澎湃的天池之水蓦然间更加乖张起来,离渊这大修士的身躯每一分每一寸都蕴含着极其可怖的力量,哪怕神魂动荡道基破碎,可是,如果他决意将这具身躯中每一道契纹都填入大阵之中将其摧发到极致呢?
在无数天冥族人伏地哭泣的悲声中,一重又一重阵纹牢牢覆盖在天池之上,金色锁链扎入天池周遭,任是那黑色池水如何汹涌,随着金色锁链猛然断开,金色明光之中,虚空大放光明,那黑色世界的入口彻底消失在虚空中。
而到此时,漩镜塔已经开始黯淡,甚至塔尖出现些微破损逆变,可是看着主人已经开始虚化的身躯,寰埏顾不上喊疼,只是默默抽泣。
离渊并未就此停下,第三个并未被凡人书写的大阵启用,整个漩镜塔的塔身崩解为千万华光牢牢加持其上,只余裸露的塔基与显露在外的诸多灵植,至此,离渊一身修为凝聚而成的身躯彻底消逝,这是……以身为禁,将一界一域彻底与周天诸界隔绝开来:“本座封禁,可维持万载光阴,还望尔等牢记封禁终会消失,该往何处……尔等慎自决断!”
伴随着轰然一声响动,集结的人族修士大军皆是情不自禁看向他们前进的远方,那里,原本隐隐传来的不安气息倏然消失,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而与此同时,触摸到界域道力的无数修真者,不论人族还是妖族,皆是情不自禁仰望苍穹深处:
只见仿若天堑一般的界河域壁在那巨大半透明身影下竟如同普通的山川河流,举步间就轻易迈过,其后,一个巨大而古怪的花盆牢牢追随,穿空越界,越过高山河流,飞渡无边汪洋,一次又一次硬生生穿越界壁,震荡得其内的奇花异草动荡不休,最奇特的是,那花盆分明满满当当种满了叫所有修士心生贪婪的奇珍,却偏偏在中央犹如规尺般画出一块空地,那里空无一物,只除了一株荏弱一叶、难辨种类的小草。
透明身影所至之处皆拖曳出长长的华美炎迹,原本长鸣不休的覆天古钟不知何时已经重静寂,只在那身影经过上空,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鸣那是天周阁弟子从未听闻过的钟声,仿若惋惜却又仿佛道别。
人族修士大军在呆呆仰望半晌之后,有大修士一声示警惊醒无数修士,他们纷纷急急涌向覆天星钟之旁——天冥王竟然这般正大光明地入侵人族修真领域,还行到了覆天星钟之旁,这是人族从未有过的紧急情形!
然而,覆天星钟寂静半晌,只传来一声长叹:“随他。”
巨大透明的身影凝视着界域尽头这道薄弱的域壁,域壁之后浮空的世界中只见丛林苍郁山川相叠,田间地头农夫勤劳耕作,村头石桥上幼童嬉戏打闹,落日余晖若涂金般绚丽迷人。
“就是这里吧……”
“砰”地一声巨响,残破的漩镜塔终于停了下来,甚至它的器灵也早已经因损耗太过而落入此界沉睡。
“既然汝说众生该知自己该往何处……那本座便再与汝赌一次吧,这一次……吾等便来赌,此界生灵是否该知需往何处。”
再借诸位一臂之力,若有来日,自有再会之日。
离渊挥手间,岛屿之中所有奇珍异植突然连根拔起,而后这些修真界中绝无仅见的奇珍陡然碎裂成无数金色粉末,随即便化为流光,势若坠星一般穿过那薄薄的透明罩子,散落成点点金芒散落在世界各处。一道金色的光芒势若流星一般奔向域壁,穿过壁障便散落成点点金芒散落在世界各处,那金色光芒聚集最多的几处,有茫茫雪原、有清澈湖泊、有奔涌江河……可最多的一处却是一座云雾茫茫的绝峰,那金芒甚至将那绝峰映照成美丽的纯金之色。
漩镜塔的塔基之上,便只余下那一株孤伶伶的小草。
其实,诸界修士说得不对,它并非独自一个。
仅剩下的那一棵幼嫩小草亦是摇曳着主动拔起,那一叶细嫩叶片中心牢牢护着一点微弱萤光,那点碎屑般的光芒被小草轻轻环绕着盘覆,似怀有无限珍惜与柔情。
吾想吾终于明了为何九叶天心草会在化形之日遇到命中注定的结契之人,所为的……也许便是这一日,终于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娘亲以身为祭为之时,也是这般么,若能为他逆天转命……何惜此身。
小草无声无息地碎裂为层层坚硬外壳将那点微弱萤光牢牢守护,而后随着塔基沉入此界星河之中,一声呢喃般的叹息渐渐消逝:“……再会。”
那庞大的身影只静静目送着萤光消失在界河的尽头,终于也淡若星晖一般消散在这壁障界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