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青却是盯着他的眼睛,以前所未有的洞察力道:“你是不是怀疑沈夫人腹中的孩子?”
柳夜阑哽在当场无法回答。
童青却不再多问,只低声道:“走吧,我也放心不下,一起去看看吧。”
柳夜阑深吸一口气,还能说什么?
不多时,他们便隐隐听到前面传来的说话声,二人皆是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夫妻二人能这般心平气和的说话,至少目前的情形还不算太糟糕。
“……我只是想为你留一点骨血……我知道,这么多年来西北一直有谣言,皆是你一力压了下来,我……”
“晴儿,”沈天云声音低沉又温柔:“你不必想那么多,旁人说的话又算什么?”
沈夫人似是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夫君,此生能得你相伴是盛晴最大之幸,妾本出身寒微不堪之地,何德何能……”
沈天云却是急急打断了她的话:“你我夫妻二十载,二十年前我沈天云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大头兵一个,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你愿跟我走才是我一生之幸!莫不是有什么人在你面前乱嚼舌头?!”
说到后来,沈天云语气中已经带了森然杀气。
沈夫人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才道:“西北军中没有人知道妾的出身……可妾心中是知道的,我二人结缡二十载,我又未能生下一儿半女,我知道军中不少将领都提出为你纳妾之议,甚至陛下都曾提过,是你一一拒了,此恩此德,盛晴没齿难忘。”
沈天云无奈道:“晴儿,昔年我穷困潦倒,连套像样的凤冠霞帔都不能为你备下,你还记得你是如何说的吗?你说,只要沈某此生不负你,便没有凤冠霞帔你也嫁得心甘情愿……人生几何,又有几人能似我这般幸运,能有夫人这般深情,那些旁人所做所为与你我情谊相比何值一提?”
沈夫人口气温柔却坚决:“不,不是的。无关旁人,是我心中过意不去!”
沈天云似是怔住了,他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位温柔的夫人这样坚决地说起过一件事。
“夫君,我知你此生最大的憾事是公公婆婆早早离世,你未能尽孝膝下……他们只有你一个独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如何能教你为我背负这般骂名?我知道你不愿我这般不择手段……可是,夫君,它亦是你的骨血,哪怕有一日我先你而去,它亦是证明你我山盟海誓的存在……”
没有与盛晴养育子女虽也是沈天云心头憾事,可他终究信天随命,也许是上天妒忌他与盛晴恩爱相随,才不叫多出几个孩子来烦扰他们,亦不必多在意,可直到现在沈天云这才发觉,他一直觉得不甚在意之事,原来竟这般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压在盛晴心头,竟叫她对于子嗣生出这般扭曲的执念。
可是,思及方才那明妃肚子里的东西,沈天云不寒而栗,他看着盛晴温柔似水的眸子,再低头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这里面……真的是他与盛晴海誓山盟的见证,还是那邪恶阴毒的怪物?可他要如何与盛晴分说,她满怀爱意期盼降生的……也许不过是一个对世间怀着最大恶意的怪物?
在沈天云古怪的凝视中,盛晴突然痛哼一声,那圆润的肚皮竟是蠕动了一下。
沈天云腰间原本收起的辟邪剑突然不召而出,发出长长一声清鸣,刺眼的光华映亮周遭密林,仿佛在提醒着沈天云,他爱妻肚子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不必说沈氏夫妇,就是后面原本觉得偷窥无礼而准备离去的柳夜阑都怔住了,童青却是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夫君……我、我好像要生了……”
看着痛得满面苍白的盛晴,名震西北战无不克的一代名将沈天云心头却涌起此生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此生挚爱之人,因为对他的爱意而被一个邪物依附,而如今那邪物却要借着爱的名义降生到的世上,若是它真的降临……想到腹腔洞开死不瞑目的明妃,沈天云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一时间竟无法握住那把长鸣不休的随身宝剑。
鲜血渐渐打湿盛晴身下襦裙,她痛得不得不抓住沈天云双手,纤细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被折断。
前所未有的炽烈滚烫自辟邪剑上传递到掌心,沈天云空白的大脑终于缓缓恢复了一点神智,待沈天云回过神来时,一双漆黑的的小脚已经自盛晴双腿间、那泊鲜血中伸了出来,那锋利的脚指甲上仿佛还沾着母体的鲜血与碎肉。
而此时的盛晴早就因为产子之痛而昏迷过去,沈天云看着那双漆黑绝不似人类的双脚,双眸中没有半点迎来儿子降生之喜,反倒是透出前所未有的冰冷,那双小脚的主人似乎已经感知到了父亲的巨大恶意,竟是不顾一切剧烈挣扎着爬将出来,一个血糊糊的漆黑怪物便那样从血泊中钻了出来,它仿佛已经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险,伴着丝丝诡异血雾,它竟是飞快朝着远离沈天云的方向爬离。
不远处的柳夜阑早已经汗湿重衫,隔着一段距离,他都已经嗅到了那浓重得叫人透不过气的血腥味,易地而处,他亦不知自己会做何抉择,妻子哪怕与邪魔交易也想为你诞下子嗣,却偏偏是一个邪物。
在柳夜阑纠结难安之时,夺目的光芒映亮这处小小的密林,尖锐刺耳的幼兽般的嚎哭响起,隐约还有女子的尖叫惊呼……再然后,只听沈天云一声悲愤的长啸:“晴儿,不——!”
柳夜阑再顾不得因为失礼不失礼之事而掩盖身形,他豁然起身,拔腿便朝沈氏夫妻处奔去,而后,他竟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盛晴整个人倒在沈天云怀中,她下身的襦裙早被鲜血浸透,可她上身的比甲此时竟也鲜血如泉涌——她胸口上,赫然插着沈天云从不离身的宝剑辟邪。
泪水自双目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沈天云却恍如不觉般看着怀中的盛晴:“不,不,不……”
盛晴失去红润的嘴唇开开合合,似是竭力想与沈天云说什么,可鲜血不断自她口中涌出,将那张美丽的面容映衬得越发苍白可怖,她目光中的光芒渐渐黯淡、消散,最后嘴唇间那点细微的翕动都完全消失了。
“不——”仿佛受到致命之伤的野兽,沈天云仰天痛嚎。
柳夜阑呆呆看着眼前这一幕惨剧,还不能从这对先前还喃喃细语耳鬓厮磨的夫妻走到这一步的急转直下中回过神来。
而沈天云却是猛然单臂抱起盛晴尸身,另一手将长剑自她身上拔下,此时饮过他挚爱者鲜血的长剑竟是越发剑芒四溢,在柳夜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沈天云手臂一闪一扬,伴着一声长长尖叫,柳夜阑瞪大了眼睛,只见不远处,一个满身漆黑看起来不似人类的古怪婴孩竟被辟邪长剑钉在地上,它细瘦的腿上还有一个长长的伤口,随着它不断挣扎,那伤口上不断有鲜血涌现,鲜红的颜色,看起来竟与人类亦无什么分别……可随着它辟邪长剑光芒浩荡不息,它的挣扎渐渐变弱,一件古怪的连体婴儿衣物不知何时飘落在地,上面还细致地绣着四时花开,寄托着刺绣者无尽的爱意,那漆黑小怪物的挣扎终于完全停了下来,看起来似是气绝身亡。
沈天云却是淡然上拔出辟邪剑收入鞘中,可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中,他另一只手抱着盛晴却半点没有放开,沈天云甚至还伸手温柔地为怀中盛晴抿了抿鬓发:“晴儿,它害死了你,我便为你报仇。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将我们分开……”
看着盛晴与地上那怪物婴孩的尸身,再看着满面温柔的沈天云,柳夜阑竟是不寒而栗,他身后,童青面上流露出极度的恐惧与战栗。
突然,“呛啷”一声,沈天云与柳夜阑同时看过去,只见那把已经被沈天云收起的辟邪剑不知为何,竟再次主动出鞘,那冰冷锋利的光度如长剑般直直指向柳夜阑……身后的童青!
柳夜阑一怔,童青却是猛然转身就跑。
沈天云双目中透出凛冽杀意:“邪物哪里跑!!!”然后他一手抱着盛晴另一手拔辟邪剑竟是朝着童青奔去。
这短短一刹,一个惊悚的念头在柳夜阑脑海中犹如霹雳般炸响。
他想到童青这段时日来的发胖、莫名其妙的嗜睡……那个恐怖的猜测呼之欲出而未出,身体却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判断,他双手间无数铜钱红线犹如变戏法般缤纷闪过,滚落地面之后,沈天云眼前突然出现重重花木,一时间竟再也没有办法辨别童青的去向,就连柳夜阑也彻底消失了踪迹。
在这偏僻无人的密林中,柳夜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便是前几日逃亡之时,他也是一直利用阵法与身后的敌人周旋,将对方戏耍在股掌间,他从来没有这么上气不接下气但半点不敢停歇。
追兵,追兵,每一个方向似乎都有追兵,在正面遭遇过西北兵、城防军、甚至是禁卫军,柳夜阑的心已经越来越沉,如今,他恐怕已经不再是受皇室尊敬供奉的国师,而是对方追杀下的逃犯。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如今被追缉的落魄,人生际遇当真叫人觉得变幻莫测。
这一切的一切,只为了他身后那捧着大肚子、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腕不叫对方掉队的童青。
沈天云的辟邪剑已经识破了童青肚子里的东西,此时此刻,这个消息怕也是传到陛下耳中,甚至被对方熟知,否则无法解释眼前这重兵围困之局,再如何手腕莫测,在千军万马之前,柳夜阑也终究渐渐技穷,可他却半点也没有想过停下来,甚至是与那些兵马谈判一二。
他身后的童青也是一样古怪,他只默默抓紧着柳夜阑的手腕,再辛苦也是一语不发,紧紧跟着,没有就他这古怪的大肚子跟柳夜阑说过一个字。
脚步飞奔间,除了鞋子不断踩在地面、枝叶不断打击之声,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可二人间的气氛却似比四面八方无数的追兵还要叫人觉得紧绷绷。
突然,柳夜阑觉得手掌间一股大力,他脚步一个踉跄间松开了童青,回身一看,童青竟是摔倒在地,一头磕到了泥里,柳夜阑连忙上前扶起他,看到他额头擦伤沁出的微微血迹,不由心疼地替他拂去泥土,自怀中摸出药膏为他涂抹。
这特制的伤药乃是宫廷御制,涂抹上去便有清凉之意散开,理应极快地缓解疼痛,可童青却是蹙着眉头,似乎疼痛没有放松反而加剧了,柳夜阑正要细致询问,却突然看到童青双手自然扶着肚皮,似乎在这短短逃亡的时辰里,它又如吹气球般长大了许多,看到童青捂着肚子蹙着眉头,柳夜阑蓦然变色。
童青却是坦然回视着柳夜阑,没有说出一个字试图解释任何事。
看着这样倔强的童青,柳夜阑仿佛又见到了昔年那个将一切脆弱一切愤懑藏在斗鸡走马的笑容中的少年,他不由苦笑着叹气,然后扶起童青,俯身为他扶去膝上的泥土:“我其实不应该有什么怨言的,你以男子之身愿为我做到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