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长辈发了话,柳夜阑也不好再推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便也随童青去见了他几个表兄。
到得与童青几个表兄相见之时,一眼看去,柳夜阑便发现,安平县令确是家教有方,这几个子弟学识如何尚不可知,可俱是眉眼平正,一望即知乃是家教有方的端正人物,童青的舅母蓝氏亦是慈和妇人,只是略微拉着童青问了些近况,便借着要去准备家宴之事,打发他们年轻人自去相叙,倒是免了柳夜阑的一些不自在,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蒋氏兄弟几人。
蒋氏这三个兄弟,蒋伯宁端严大方,已经成家生子,看模样将来科考出士只是时间问题,蒋仲静却是个与名字相符的人物,温文尔雅,虽说经史也不差,柳夜阑却听得出来,对方性情谦冲淡泊,怕是于仕途无意,反倒是对抚琴吟诗这些风雅之事颇有兴致,而蒋家老三蒋叔致也比童青大了两岁,却是他两个兄长都不相同,最是豪迈不羁,他自己说的,不耐烦那些书袋子里的废话——与童青倒是最为契合,二人一见面便就京城新近的潮流风向、安平乡下打猎的野趣嘀咕个不停。
这三人虽是风采各异,可在柳夜阑看来,能在这样偏僻之处遇到一门三兄弟俱是值得相交的人物,实是难得。哪怕就是看起来最不着调的蒋叔致,柳夜阑也觉得对方与童青一般,看起来游戏风尘,其实内里最是真性情不过,经史不过只是人生的选择之一而已,喜不喜欢都不能影响一个人的德行评判。
殊不知,柳夜阑他自己才叫蒋氏三兄弟暗暗惊讶呢。
他们三兄弟各有各的交际圈子,虽说他们父亲因为种种缘故困在这安平县,可上有郡学,下有隐仕,乡野之间亦有遗贤,三兄弟性情各各不同,交际的也是不同的人物,似蒋伯宁相交的便是父亲、同学、师长之类有益仕途的人物,而蒋仲静要好的也是一班性情谦淡的人物,至于蒋叔致,他那圈子里多的是任性仗义的游侠儿……
而柳夜阑却能对他们三人一视同仁,更难得的是,还能同他们三人真的相谈甚欢,不是那种表面上的客套,他是真的都能理解这三人各自的爱好,还都能与三人言谈及里,蒋氏虽然只是乡野间的七流官宦小人家,却毕竟是有童氏这样一门姻亲,各式人物也没有少过见识,但柳夜阑这样的人,还是叫他们三兄弟心中赞叹,难怪自家表弟专程交好,还带上门来。
看到这般神采飞扬、令自家三个表兄赞叹的柳夜阑,童青心中莫名油然升起一种自得,就好像年幼时习字特别想寄给遥远的舅舅、得到他的夸赞一般……
要知道,此时世俗,将好友带给家中长辈亲人认识,那便是有通家结交之意,通家之谊,那是将个人感情上升到家族层面,对一个人的看重不言而喻。
柳夜阑是真正出身乡野,博闻强记、心性疏阔是不错,对于这些世家宦族的交际规矩却是无甚所知,因此,他只安心同童青、蒋氏兄弟交谈契阔,难得在这小小的县城中得到一番新的心境。
待到家宴整治上来的时候,几人间已然是无话不谈了,蒋衡结了手中公事来到席间,见他们几人气氛热闹,心中也觉得熨帖,自己这外甥在京都看似游戏红尘纨绔作派,内里那些苦闷都无人可诉,如今能结交到一位好友,他其实也觉得再是欣慰不过,过得几年,这傻外甥若能放下心结,娶个良家女子诞下麟儿,他日九泉之下,他也有脸去见亡姊了……
这一番心酸之事全都掩在酒宴的热闹气氛之下,无论是蒋氏三兄弟还是童青、柳夜阑俱都不知,只是觉得蒋县令大抵是难得见到外甥太过高兴才难得失控,喝了个酕醄大醉。
隔日,蒋县令顶着宿醉痛苦地上衙处理差事不提,童青上次来安平已经是数年前,柳夜阑更是初来乍到,蒋氏三兄弟于情于理皆是要招待一二的,按照蒋伯宁的安排,是要请父亲的门生故旧,相熟的子弟们同童柳二人聚聚,虽然童青身份高贵,柳夜阑只是异乡人,可他们都是年轻人,结伴才有乐趣;而按蒋仲静的建议,他们应当去远郊看看童柳二人在京都绝无可能见识的绝峰寒潭空林照影,才不负走上这一遭。
只是,无论是聚会还是远游,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成行,而蒋伯宁与蒋仲静兀自商量先做哪一项活动时,蒋叔致已经不耐烦地将童柳二人拉上街了:“走走走!没得听得我耳根子疼!老大老二都是雅致人,等他们商量完,天都黑了!先随我去饮上县城里最好的佳酿去!”
童青柳夜阑相视一笑,这性子,真是再爽快也没有。
尤其是柳夜阑,不知想到什么,他笑道:“安平我亦是第一次来,民俗风物亦想多多见识,还请三哥多带我看看。”
蒋叔致哈哈一笑:“这有什么的,走吧!”
童青听到那声“三哥”,不知为何,面上有些隐隐发热,莫不是一路奔波感了风寒?
安平县虽是个偏远县城,但在蒋衡治下,在路边确也看得出来民风淳朴,让柳夜阑不由对童青这个舅舅又再生了一层钦佩。
若是放眼整个帝国,不知有多少郡县,可于安平县一县之地而言,蒋衡便是头顶的青天,喜怒哀乐于百姓皆是雷霆雨露。
安平县城之内并不多么宽阔,但街道齐整,店铺繁华不能与京都相比,可一应物资亦是齐备,百姓穿着虽然参差有异,可表情恬静、面有笑容,必是生活富足之兆。
蒋叔致一看便是在这县城街巷内晃荡惯了的,一路不断有人问候“三公子”,那问候间不乏调笑,不似是在同一个位尊身贵的公子哥儿问候,倒像是在调侃自家从小看到大的顽劣子弟,蒋氏家风亦可见一斑。
蒋叔致不愧是在县城里浪荡长大,这么个丁点大的地方也被他介绍得妙趣横生,诸多掌故如数家珍,叫童青与柳夜阑这般见惯京城繁华的也不由觉得安平县这小小山城亦有其趣味。
只是,在他们走到县城主街尽头之时,蒋叔致心中咯噔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道:“此处无甚景致,亦到晌午了,我们去安平最有特色的老店尝尝……”
柳夜阑却是脚步不动,他看向那株老槐底下显得有些阴森的门户,再看周遭那些视线惊惶的百姓,不由摇头道:“三哥,既然来都来了,不妨叫我们好好看看吧。”
蒋叔致定睛看向这语气柔和却神情坚定的书生,咧了咧嘴,呼了口气嘟囔道:“啧,也不知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童青惊讶地看向柳夜阑,却听这人低声道:“既是远道而来,自当尽力解忧。”
原来这呆子竟然真的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童青自己都已经打消了叫柳夜阑插手那些可怖命案的主意,可柳夜阑非但没有忘记,反而还不知用什么法子打听到了这几户人家的位置,甚至还在蒋叔致领他们出来之时,不动声色指出了其中一户的位置……
这必然是要对整个安平县的地图有所知悉才可能这么精准的定位。
可自他们昨日抵达县城到今日一同出来,童青都与柳夜阑在一处,形影不离,也不知柳夜阑是如何做的准备。
柳夜阑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
他的习惯,既是要来安平,自然会在来之前就查阅诸多与安平相关的记载史籍,县城的舆图他自是过目不忘,晨起的间隙,他只消同蒋府的下人略略打听一下,再结合一路行来,观察到蒋叔致与沿途县民的神情,便大概可知眼前这处最近必是人心惶惶,这小小的安平县,近来还有什么事比诡异灭门的大案更触动人心的?
童青有些无奈,当初他确是用求教于柳夜阑的借口将他从京都拐了出来,但此一时彼一时,这可不是什么奇闻怪谈,现在乃是真真切切的凶案,一个不好,那凶手不知就潜伏在左近,柳夜阑一介书生,若真有个什么意外,可要如何应对。
柳夜阑却已经径自与蒋叔致商量着朝那紧闭的阴森门户而去了。
“我并无他意,此处怕是已经被捕快仵作查探过了,我只要进去看看就好……”
蒋叔致亦觉无奈,因为发生了这种事,这处宅第已然成了安平县中一处凶宅,好在是在街道尽头,离街坊邻居还有距离,才未让周遭完全冷清下来,可这宅子面积并不算小,如今彻底荒废下来,未免便显得太过凄清阴森,叫人不适,柳夜阑这书生未免胆子太大。
可柳夜阑神情坚持,蒋叔致为难之间想着措辞,斟酌道:“此地毕竟发生了要案,官府已经将院门闭锁,不若等我回去向父亲禀报再……”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柳夜阑竟如此奔放之辈,只听对方微笑着道:“不妨事的。”
蒋叔致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眨眼,柳夜阑却已经顺着那株大槐树浓密枝干攀爬而上,利落地翻墙而入了,只看得童青与蒋叔致二人目瞪口呆,这与柳夜阑一贯斯文的形象可截然不符。
一阵寒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槐树发出森森沙响,柳夜阑就像已经完全消失在院墙之内,再听不到任何声息,只莫名叫人觉得太过不祥,童青顾不得多想,此处阴冷气氛实是叫他极为不适,也立马叫过自己的仆从,不顾劝阻地爬上了大槐树。
蒋叔致是领着他们二人出来之人,责任重大,若真有个什么意外,他更是难辞其咎,虽然为人粗莽了些,他却是知道轻重的,这命案发生已有月余,该查探的官府里里外外都查过了,虽说没有什么危险,却也不能这般放任他们二人自行入内,他更是个翻家入院(?)的好手,二话不说,一撩长袍一扎一紧,借着几步助跑人已经顺顺利利跃上了院墙。
瓦迹台痕俱是无主之地的荒芜萋清,可蒋叔致没什么心情玩赏,他是知道案情,此地死了十三口人,而且……竟是完全不见那二人的踪迹!
蒋叔致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待他说话,身后的仆从已经先后越过了院墙,几个主人都先后进了院墙,他们这些下人焉敢不跟进来?
蒋叔致急急道:“你们都给我去找!!!掘地三尺也要……”
然后一个无奈的声音道:“三哥,我们在这儿。”
蒋叔致转头一看,只见那二人从一丛人高的灌木中转出来,而柳夜阑手中甚至还捧着个什么东西,竟叫蒋叔致一时忘了去责备他们二人不顾前后安危贸然行事。
只见柳夜阑手中捏着竟是一角鲜艳衣衫,半是焦黑,还隐隐冒着烟臭。
蒋叔致念头一转,随即面色大变:“有人进来了?!”
此乃正午之时,这衣衫显是烧了一半,人必定还没有走远,他朝身后蒋府仆从一挥手:“给我搜!”
毕竟是关系到十三口的命案,且连日以来线索俱无,连父亲都受郡守的责问,此时能看到有人闯入的痕迹,必是与案件有关!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烧掉的衣衫华美精致,大小却不是成人能穿的,竟是件孩童之物,这却叫蒋叔致眉头皱得更紧,这阴冷院落之中,冒出这烧到一半的衣裙,隐隐叫人觉得更为诡异幽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