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虽说节节败退,义军如今占据的城池自然更多了,莲英案头的账簿人事亦是愈加繁杂。
说来也怪,自从义军占领开阳诸城之后,竟是连年风调雨顺,丰年不断,连民间百姓也赞,义军得天心顺民意!莲英默默工作之中,粮草军备如水般运往前线。
如此这般,渐渐地,当义军彻底占领滨江以南之后,天下人皆道,旧朝大势已去,到得这会儿,义风军将军周云天之名已经传遍天下。
哦,对了,黑风军这会儿早就更名为义风军。明面上的说法,大抵是因着为义军,要天下行那正义之风,才换的名。不过,因着早年的名声和军中将领虽说在数次人事更迭、世事变幻之后多有易位的,却终是出身邰县的居多,私下里,这黑风军的叫法没真正变过来。
可要再多打上几声大仗,再过上个几年,也许就没准啦。
如今天下义军皆看向义风军,周云天的忙碌程度比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莲英也是这般,往往守更点蜡,天还未亮,她门外等着禀事的已是能排到二门开外了。
直到自幼看着她长大的方大夫实在看不过意,直拍上门来责备道:“你这是要让你爹爹在泉下不得安生吗?”
莲英一怔,放下纸笔都觉得眼前的方大夫有些重影,她闭了闭眼睛,好半晌才道:“方伯伯,您怎么来啦。”
方大夫道:“这几年腿脚不利索,可跟不动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东奔西跑了,如今军中自有那几个徒弟效劳,才向将军请了退回城中,刚进城就听你几个婶娘数落你。你这年纪也不轻了,尚未生育,就不知惜点福?”
莲英睁了睁眼,看着这位自己真正亲近的长辈,苍白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您说的是。”
方大夫叹了口气,如今年势已高,人就不免有些唠叨:“捡回你这条小命,你爹爹可不容易,当年顶着大风大雷的来拍我屋门,说实话,看到是个刚出生的奶娃娃,脸都发紫了,若不是你爹当初哀求,我是不太愿意管的……”
莲英一怔:“我当初不是方大夫你接生的么?”
方大夫看了一眼莲英,这当年的奶娃娃也早就到了当娘的年纪,老寨主也早已故去,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那是你爹当初用来糊住乡亲们嘴巴的说辞。”
莲英心中隐隐不安,却果然听方大夫说道:“你爹并不是我邰县人氏,当初游历四方,因缘际会捡了你这么个小娃娃才从此安居在彼……”
莲英颤声道:“捡到我?”
方大夫点头,浑浊双目中流露出一种真正的慈和悲悯:“是呀,你爹爹将你一个没有半分亲缘关系的娃娃拉扯长大,当真不易,如今他虽是不在,可他一生所寄皆在你身上,你……可得好好爱惜自个儿,不叫他在泉下伤心难过呀。”
不知为何,蓦然间,许多事情浮上心意,年幼时那些纵横恣意从无忧虑的日子,年少时特意安排自己“巧合”见一见那英俊男子,更年长些时在争执中看到自己时叹息一声后的颓然退让,然后……再然后就是从此天人相隔。
莲英蓦然泪如雨下,这数年来,她一手将整个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整日忙忙碌碌,也已经以为当初伤痛早已愈合,却不知,原来,那伤口只是放在那里,她避开、让开、躲开,不经意间碰到,却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当真正意识到已经失却了这世上也许是最疼你、最宠你、最不计一切爱护你的人,才蓦然发现,原来伶仃一人孑然世间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令人思之痛不欲生。
莲英似要将这数年间积蓄的泪水倾泻干净一般,哭到声音嘶哑目不视物,方大夫在军中何等棘手的状况没处理过,竟也是急得汗如雨下。
好半天,待莲英渐渐收住哭声之后,才嘶声对方大夫道:“方伯,我没事,真的,没事……”
最痛不过如此,已经无事。
大悲之下,大喜之事传来:前线再次大捷,义军竟是攻下了天下最大的兴峪关。传闻这乃是历朝帝王起兵之后的兴勃之地,得此关者,必得天下。
而周将军亦是在登临此关之后,逸兴勃发,当场宣布:自立为王,自号为义王,统率所有义风之旅,占滨江以南所有城池。
既是在关上向天下公布了此话,自有后续的种种大典要准备,且又一事,将军都封王了,底下的百官是不是也要晋上一晋,是不是也得有相应的册封事宜。
再有,周云天封王,莲英的身份便也得随之动上一动。
这大典之中,不只是要册封义王,也是要册封义王妃的,这个时候,真是显出夫妻一体,夫荣妻贵来了。
当底下仆妇随从跪了一片齐声喊:“拜见王妃。”之时,莲英还是愣了愣,她心中竟然半分真实的感觉都没有。
而方大夫觉得,这消息来得可真好,起码夫婿封王,足以令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女娃娃别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中了。
可奇怪的是,脉象上来看,却依旧沉缓迟滞,他这晚辈竟是一副于世间万物再无什么牵碍、因而也对一切毫无波动的心境了!
可这等心境之事,方大夫虽说是个大夫,却也不是神仙,只能无可奈何,却见莲英正常地叮嘱侍女仆妇收拾东西出发往兴峪关,不知怎地,方大夫心中不安至极,想向莲英叮嘱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而莲英却只是淡淡笑道:“方伯,你尽管放心吧,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
方大夫长叹一声,也随她去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吧。
兴峪关作为即将兴起的王朝看重之地,此时自然一片欣欣向荣,而莲英敏锐地注意到了兴峪关与开阳城的不同,不是说街道,也不是说繁荣程度,而是氛围。
是的,氛围,在关内街道上,随处可见儒生豪言壮语,开口闭口皆是义风军必胜无疑,因为义风王如何顺天意得民心,将来必会大兴圣贤之道云云。
莲英默然,哪怕天下人再如何称呼,在她心中,这支爹爹亲自领兵的军队,就是叫黑风军,永远都是黑风军,他们本就出身阡草野,彼时这些“有识之士”提起他们都是满脸鄙夷,不屑为伍,现在这情形,莫名叫莲英唇边露出一个讽笑。
大概是因着义风王内心的急切,大典时间十分仓促。
莲英坐在榻前,任由这位据称是宫廷中流落出来的前宫女为她细细讲授大典礼节,这位宫女混迹宫廷,自然最是擅于揣摩人心,这样的好日子,在她看来,自然是多恭维女主人几句福好命好就可过关,结果这位准.王妃的模样却是淡淡的,似乎全然未曾将这天下女人最看重的殊荣之一放在心上,这宫女亦不由暗暗纳罕。
然后一位仆妇匆匆推门而入,打断了宫女最后一点讲述。
莲英一见来人,这是她近几年来极为得用的下人,当即一挥手,那宫女便退了下去,在这短短几个瞬间,那仆妇脸上的焦急却是作不得假。
莲英皱眉问道:“何事?”
那仆妇急着想开口,却又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最后却是跺脚道:“您赶紧随我到前厅去看看吧!”
莲英不明就里,这仆妇为人她却是知道的,绝不可能诓她,当即起身尾随,可一路上,所遇者,不论是下人仆妇,还是义风王僚属,都在问候之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中,与其说是冒犯,不如说是怜悯?
怜悯?
莲英心中一笑,她还有什么是舍得怜悯的吗?
这个想法只持续到真正到了前厅为止。
此时前厅的案桌上一片狼籍,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一个略小的女孩儿就那样趴在桌上狼吞虎咽,莫说家教礼仪,看那模样,似乎已经饿了不知多少年了。
莲英微微一讶,才看到旁边一个自己在狼吞虎咽却还不断给两个孩子递着吃饭的妇人,蓬头垢面脏污不堪。
莲英心中更加疑惑,却听一个下人低声道:“这就是咱们家王妃,你们……”
那话音未落,莲英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噎声,在整整灌下一壶茶之后,那妇人才发出凶狠的哭声:“王妃?天杀的哟,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生儿育女伺候婆婆的那个元配呀!哪里来的王妃?!”
闹剧结束之后许久,久到莲英都佩服自己当场处事时的冷静自若:一切王爷自有安排。然后,严令奴仆僚属,封锁消息,控制事态,一切……她处理得井井有条,就好像事不关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