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橙子自诩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她决定的事情,哪怕别人抛出再大的诱惑,也不会轻易改变。
然则世事无常,今天遇上这两个无赖男人,她被打脸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一个。
顾橙子瞪了眼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一动不动的男人,又看了看旁边苦哈哈朝她打手势的希尔,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脑中思绪翻飞。
她这辈子,上辈子都只是个小厨师,压根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平时神经大条,除了烧菜,对生活细节也不怎么上心,可活了二十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
前世店面位于闹区,每天总能看到许多来来往往的客人,长年累月,人情世故看得多了,自然而然就练出了几分眼力。
单看容貌,这小眼睛男人实在太过普通,就上回缇娜他们几个,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妥妥把他碾压成渣。
若是撇开容貌不谈,这个男人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优质单身汉。
其实从某方面而言,顾橙子还是挺佩服他的,毕竟他哪怕坐在一群神仙颜值中喝茶,依旧能够做到面不改色,悠闲自得,心理素质不可谓不强大。
她那天偷偷观察过几眼。
他吃馄饨时虽然囫囵吞枣,一口接一口,速度很快,但下意识的习惯骗不了人,他举手投足间的动作,一些用餐礼仪,摆明了不可能是一般家庭能培养出来的。
况且他还是缇娜的男朋友,两人家世背景就算不相当,肯定也差不到哪去。
如今食味居才刚打出点名堂,脚跟还没站稳,她断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得罪了人,尤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
在星际可不像21世纪,这里仍然有严格的等级秩序,一区二区的人想要搞垮一家店,简直易如反掌。
一个喘息间,心里的天平便分了高下。
顾橙子直接越过面前的高大男人,错步躲开他的影子,挑眉问希尔:“这回现金带够了?”
希尔一愣,忙点头:“带够了带够了!”
他家殿下为了吃,就差没拿影帝小金人了!
好好一个王储,非得阴沉着脸,装模作样地去账户里取钱,吓得财务大臣胆战心惊,颤颤巍巍也不敢多问,眼睁睁看着他抱着一大摞现金大摇大摆走了。
好吧,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顾橙子无奈,把营业的牌子重新挂回去。
哈里斯垂了垂眼眸,心情愉悦地走进去,坐在靠近厨房的一张桌子。
顾橙子一手拿笔,一手拿菜单,扬起笑容,尽职尽责地招待客人:“请问两位需要点什么菜?”
这话她是对着哈里斯问的。
通过方才的一段对话,显然可以看出,在这对奇怪的组合中,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才是做主的一方。
希尔每次说话前都会下意识看他一眼,这是常年养成的习惯,若是地位对等,哪里需要这么谨小慎微?
哈里斯的回答慢吞吞的,却异常准确清晰:“西红柿炒蛋,红烧排骨。”
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
希尔若有所思:“……”原来是看见了那块公告牌,才不愿意走的?
顾橙子面无表情:“……”很好,又要杀猪了。
……
顾橙子关上厨房的门,默默落上锁,然后拿出空间里那套全新的厨具,录入番茄炒蛋的步骤,就把它丢一边,让它自生自灭去了。
她转过身,案板上,已经放了一碗新鲜的猪排骨,顾橙子套上围裙,开始切葱姜蒜。
比起番茄炒蛋,红烧排骨的程序稍显繁琐。
老抽一勺,料酒两勺,生抽两勺,干辣椒些许,花椒半勺,大葱一根,再加冰糖五块。
猪排骨在空间里浸泡清洗过,顾橙子将排骨清水下锅,用料酒和姜末去掉腥味,撇去浮出来的血沫,再次捞出冲洗。
她一心一意沉浸在做菜里,没有发现角落的视线盲区,悄悄露出了一绺白毛。
冲洗过的排骨肉更加紧致有弹性,这个时候,才适合开始烹饪。
上锅加油烧热,再倒点植物油,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撒上冰糖,开小火不停搅拌,翻炒均匀,等排骨每个面都上了色,加入葱姜,辣椒,花椒继续炒。
最后,倒热水,老抽,生抽,盖上锅盖,等二十分钟,撒盐。
一系列过程琐碎至极。
渐渐地,排骨的香味伴随着腾腾热气从锅里溢出,整个厨房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香。
顾橙子将排骨装盘,剩下一半留做晚饭搁在微波炉上。
快走出厨房的时候,鬼使神差的,顾橙子回头望了一眼那盘色相诱人的红烧排骨。
厨房里静悄悄的,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厨具搁在水池里,一些细碎的葱末和姜末残留在案板,脱下来的围裙随手挂在衣钩上,胸口图案中的大母猪睡姿妖娆。
一切如常。
顾橙子揉了揉眼皮,还在突突突的跳。
奇了怪了。
……为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她忘了什么?
顾橙子杵在门前,拧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淡漠至极的嗓音:“饿了。”
循声望去,直直对上一双莫得感情的绿豆眼。
“……”
同桌的希尔脸色囧红,又是尴尬又是头疼:“殿……卡尔诺,顾老板很快就来了,您别着急。”
希尔无比惆怅。
明明在政事上那么英明神武的殿下,怎么一碰上吃的,脑袋就不灵光了呢?
哈里斯对希尔的安抚恍若未闻,懒懒掀开眼皮,直勾勾盯着托盘上的两道菜看,眸色渐深:“饿了。”
他语气幽幽,平淡得像凉白开,没有一点波澜起伏。
“……”对不起,饿着上帝是我的错。
顾橙子没再去想刚才一闪而过的怪异感觉,顺手带上了门。
两个大男人吃饭,她不好在旁边干坐着,别人不自在,她也不自在,索性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后院走。
老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右眼皮跳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停,她心里难免不踏实,老觉得要出点什么事。
而食味居里,眼下最大的秘密就是那只小白虎了。
她得赶快去看看。
……
事实上,顾橙子的直觉没错。
小白虎不见了。
团团和咕噜正在翻箱倒柜地找虎。
因为前厅还有客人,他们俩动静也不敢弄大了,只能小声地喊。
费了半天的劲儿,后院,房间,走廊,连厕所都找过了,仍然没看见一根白虎毛。
团团瘪瘪嘴,急得快哭了。
他不过是照常睡个午觉,谁知道一醒来旁边的小白虎就长翅膀飞了,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充电的咕噜喊起来,问它看见小白虎没,咕噜圆溜溜的机械眼刷刷冒出两个问号。
一人一机绝望对视一眼。
对方眼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是如何一幅惊恐的表情。
……见鬼了。
团团满头大汗:“咕噜,……找到了吗?”
咕噜:x﹏x
团团一下子没了主意,握着小拳头原地打转:“坏了坏了,找不到可完蛋了,姐姐要我一定看好它的……”他话语一顿,预感大事不妙,小脸面色惨白,僵硬扭头:“咕噜……你说,它该不会跑到前面去了……吧?”
咕噜:凸(艹皿艹 )
急冲冲的顾橙子刚走到后院,好巧不巧听见这句话,整个人立时如遭雷劈,怔愣在原地,一只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艰难地扶住墙,感觉灵魂快要出窍。
“团、团。”
“你、说、什、么!!!”
-
前些年,顾橙子看了一个电视节目,突然心血来潮,学习电视上的当代文艺青年,跑到郊外一处小村庄体验生活,途中遇到一个瞎眼老头。
老头七八十岁的年纪,白胡子拖了老长,穿着一条灰扑扑的白大褂,袖口处还打了几片补丁,就这样一个人摆着小摊坐在街口,颇有种换璞归真的复古感。
顾橙子当时年少轻狂,不知人间险恶,又好奇心重,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坐那儿,人来人往,半天没人关顾,便心想照顾老人家生意,一屁股坐在了老头对面的矮凳上。
老头儿戴了副圆框眼镜,镜面是黑色的,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
顾橙子也没想先问个价钱,笑了笑,开门见山:“老爷爷,我想卜个卦。”
老头儿从包里摸出一张八卦图,慢慢悠悠问:“可,请问姑娘芳龄何许?”
顾橙子眨巴眨巴眼,惊叹道,这算卦老头居然还念叨起文言文来了!
“双九年华。”
老头儿撸了把胡须:“家住何处?”
顾橙子沉思了下,半真半假地答:“城中村。”
“非也非也。”老头儿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知道是真的看到了,还是故作神秘,“也罢,且说说你所求为何?”
顾橙子懒得再和他扯文言文,她上学时就怕背这些拗口古文,便直言直语道:“那您帮我算算……嗯,就算一下,我什么时候能成为有钱人?”
事实上顾橙子这问题也就是胡口诌的,她对自己的情况还是心知肚明的,一个小餐馆,吃饱喝足就很好了,再多的,那是贪求。
老头儿抬了抬眼镜,黑色镜片在太阳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拨弄了半天八卦图,不紧不慢开口:“依老夫看来,姑娘额头饱满,轮廓圆润,乃大富大贵的面相,不出百年,必当如愿。”
“……”
天底下,这么实在的人不多了……
眼看着顾橙子面色逐渐狰狞,那老头儿很是精明,飞快卷起八卦图,淡定改口:“错也错也,老夫年事已高,说话时常不利索,并非百年,而是十年,相信十年内,姑娘必定能够大富大贵。”
“……”顾橙子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就走。
没走两步,那老头儿在后面扯开嗓子喊:“姑娘,别走啊!老夫的钱!钱!……报酬!!!”
顾橙子脚步一顿,回头:“多少?”
老头儿笑眯眯翘起一根手指。
“十块?”
他笑容一收:“再加个零!”
妈蛋!光天化日抢劫呢!
顾橙子瞪眼,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你说多少?!”
“……老夫警告你啊,买东西不给钱,老夫可就报警了!”那老头儿梗着脖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动静太大。
吸引了旁边许多人的注意。
村民们对着这老头儿在村口坑蒙拐骗已经见怪不怪,反正遭殃的是外地人。
有个买菜路过的阿姨好心劝了一句:“姑娘,还是给了吧,吃一堑长一智,而且这老头儿子是派出所所长,报警你讨不了好。”
“……”
那是顾橙子第一次体会七窍生烟,有苦不能说的感觉。
但今天,顾橙子体会了第二回。
比坐过山车还刺激,刺激到绝望。
她猛地记起刚才在厨房察觉到的那股不对劲,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顾橙子气得头昏脑胀。
等抓到了那只虎崽子,她非得剥了它的虎皮!
讲了多少遍,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仗着自己长得萌当耳边风是吧!
顾橙子脚下生风,疾步走回前厅。
直到视野里出现两个穿着正装,狼吞虎咽的男人,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食味居的走廊连接着前厅,几乎是开放式的格局,如果想进入厨房抱回小白虎,必须从那两人眼皮子底下□□经过。
而这么做,不被发现的可能性为零!
私藏兽族幼崽是掉脑袋的罪名,目前各路情况未明,黑市那边有雇佣兵在追查,政府里又没有信得过的人能把她从这件事里安全摘出去,所以关于虎崽的存在,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顾橙子脚上仿佛粘了胶水,无法挪动半步。
厨房的门关得严丝合缝,根本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心跳渐渐加速,顾橙子真怕那只小白虎在里面不安分,弄出些响动,到时候,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们。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依旧是那道疏离冷淡的声音。
这次终于不是催命符了。
哈里斯嘎嘣一口咬碎脆骨:“结账。”
他这话说得莫名的有底气。
顾橙子一点没有兴趣探究他这股底气从何而来,她只知道,得赶快把这两尊大佛送走。
“两道菜一共一千二。”
哈里斯给希尔丢了个轻飘飘的眼神。
希尔立即反应过来,开始掏口袋,哗啦啦,抖落一大叠票票。
顾橙子满脑子只有四个字。
——壕无人性。
希尔乐呵呵数了一千二递来,有意无意地加了句:“这次不赊账。”
“……”
本来在默默啃排骨的哈里斯听见这话,反射性抬了下头,墨绿色眼瞳像猫一样,微微闪烁。
他慢吞吞斜了希尔一眼。
眸光意味不明。
顾橙子抿着唇,将钱揣进口袋,不动声色看了看他的碗,还剩一小半。
她没敢去碰厨房那个地-雷,任由小白虎糟蹋,只要不出来见人,什么都好说。
她心不在焉地坐在柜台前。
发呆。
等了会儿。
那个男人还在啃排骨,尤其爱那种能咬出声音的脆骨。
嘎嘣嘎嘣嘎嘣。
一块。
两块。
三块。
……
顾橙子郁闷地鼓起腮帮子。
他是吃上瘾了吗?
希尔假装没发现旁边女人投来的眼神,夹了块碎鸡蛋,淡淡的甜味夹杂着酸味在舌尖散开,并不腻味。
没忍住,又夹了好几口。
短短十分钟,对面的人已经飞快解决了大半盘排骨,即便吃了这么多,他嘴边干净如故,没有沾上一点油渍,动作也一如既往的优雅。
他喉结滚动,又咽下一块肉,然后挽起衣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新的排骨。
捏着筷子的手葱白修长,骨节分明。
顾橙子眼巴巴瞅着地板,等得头都快秃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关门抓虎啊啊啊!
正当她处于崩溃边缘。
身后倏地发出一丝细微的响动,听起来有点像锋锐的指甲刮在玻璃上刺啦声,十分尖利刺耳。
一刹那。
顾橙子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从容不迫的表情瞬间僵滞在脸上。
旁边埋头吃饭的两个人对此浑然不觉。
顾橙子猛吞口水,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
“……”
许是紧紧贴在玻璃上的缘故。
小白虎两颗圆滚滚的虎眼简直大得吓人,不灵不灵闪着光,头顶的半圆耳朵一抖一抖,黑黢黢的鼻头正对着顾橙子,露出两颗还没长成的小虎牙。
它刚才在厨房肯定干了什么,嘴边一圈毛染上了可疑的褐色痕迹,凝成了一撮撮的毛刺。
顾橙子微微眯眼。
目光在它虎脸上徘徊。
小白虎见顾橙子在看它,很是兴奋,抬起肉爪子,又在玻璃上挠了两下。
“刺啦刺啦~”
尾音格外荡漾,也格外明显。
果不其然,两个男人皆是动作一滞,齐刷刷撇头看来。
顾橙子心脏险些骤停。
她一把拉下卷帘,把小白虎隔绝在视线之外。
哈里斯咕咚一声吞下脆骨,眼皮微垂,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不言不语,手里的筷子还没松开,平淡的目光落在顾橙子拉卷帘的那只手上,泛起些许波澜,还是看不出情绪。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顾橙子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不躲不闪,直视着他,企图从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捕捉到他的想法。
一秒。
男人似乎觉得没意思了,垂下眼睑,调转筷头方向,吃了块酸溜溜的番茄。
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终于褪去。
翻开掌心一看。
全是汗。
余光从闭合的卷帘上一扫而过,顾橙子眼底蹿出熊熊火光。
很好。
她决定了。
今晚就扒虎皮!!!
-
千辛万苦。
总算等到两尊大佛擦嘴准备离开的一刻。
顾橙子克制住不断上扬的嘴角,笑着欢送他们:“两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哈里斯难得吃得如此尽兴,这会儿心情极好。
他好似忘了刚才发生的小插曲,对顾橙子露出了一抹友好的微笑,只是薄唇边翘起了一丢丢弧度,微不可见。
不过这点足以令顾橙子惊奇了。
要知道,自从她认识他以来,这是第一回看见他微笑。
笑容在他那儿,是相当吝啬的东西。
不由自主的,心底生出一丝丝高兴,作为厨师,能够被一个这么挑嘴的客人认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然而事实证明。
乐极,往往伴随着生悲。
两人前脚刚踏出店门,顾橙子后脚刚准备关上店门的时候。
忽听。
“嗷呜~~~”
顾橙子:“!!!”
哈里斯希尔:“???”
六目相对。
顾橙子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希尔朝厨房的方向看去,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刚才……”好像是兽族的声音?
“不是!”顾橙子连忙移步,用身体挡住他复杂的视线,“是我家的机器人,这两天客人多,它内部零件烧坏了,经常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好吧,她的确语无伦次了。
但是这个锅只能让咕噜背了。
希尔显然不太相信,他望向哈里斯。
两人眼神对视了好一会儿,打了什么哑语顾橙子弄不懂,不过一番无声交流后,希尔摸了摸鼻子,恢复先前懒散的模样,脸也不再紧绷。
顾橙子暗暗松口气,这意思是放她一马了。
“你很紧张。”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
笃定,陈述句,不带一丝疑惑。
顾橙子如临大敌,心高高悬起。
她看着男人那张温吞的脸蛋,找不到话反驳,只能保持冗长的沉默。
这是打定主意,要破罐子破摔,装个死人,问什么都不说了?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
带点看透一切的了然,又带点轻描淡写的随意。
顾橙子垂死挣扎:“你看错了,我没有紧张。”
光线太刺眼,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神情和动作。
过了很久,直至那道黑影从头顶消失,她才如释负重地卸下肩膀。
姑且算逃过一劫。
透蓝的天空,悬着灼人的火球,绿叶上的光晕有些扎眼,依稀可以看见空气中扬起的无数尘芥。
而那人,背影欣长,已然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