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已经渐渐的暖和起来,山野泛着青,柳条抽出了新芽,四处都是生机盎然的景色。
随着第一声春雷响起,那贵如油的春雨也淅沥沥的落下来。漫山遍野笼罩在轻纱样的雨雾里,清新,湿润,如画一样的美丽。
楚易的心情,可不像是这景色那么美,他的心情就像是官道上那满地的泥泞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乱七八糟。
虽然出城十里后,为首的长城军校尉将他的锁链给解开了,但他还是有些被这烦人的春雨,搅扰的有些心绪不宁。
算上楚易以及负责押送的长城军兵士,这支队伍一共只有不到五十人,若是在天空中俯视,就像是一条小蚯蚓在缓慢的爬行。
为首的校尉唤作姚湘,五十来岁,自小在长城军长大,如今一家妻儿老小,也都在长城军,据说祖籍是蒲州的。
他祖父的祖父,因为犯了死罪,所以被流放充军,自那以后,就在长城内定居了下来,一代传一代,都是军户。
姚湘已经是不止一次押送死刑犯去长城军了,犹记得第一次来长安城时,被这里的繁华所震撼,也曾犯下男人们经常犯下的错误,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家不在长安,在长城。
兵士们的脸上是没有笑容的,他们脸上的褶皱跟官道上那被马车压出来的褶子很相似,预示着经历蹉跎和风霜。
数月的长安生活,并没有让他们忘却北方的长城,反而让他们有一种急不可耐要离开的紧迫感。
也曾经发生过一些来长安押送囚犯兵士见到长安繁华,便落跑的事情,但每次都被抓回来砍头之后,便再也没有人逃跑了。
当然,那只是少数而已。
相比而言,死刑犯们几乎都是目光无神,面黄肌瘦的脸上全是晦暗之色,即便阳光照落,也显得毫无生气。
流放的路途艰险,前往流放地的行程全靠步行,流人每天的食物,均由当地驿站供给,他们既要担心被解役兵丁肆意虐待,又绝望的想着,抵达戍所后,贫苦、饥饿等性命的威胁。
但是最让他们绝望的,并不是路途的艰苦,以及戍边的辛劳,而是活下来后,想到背井离乡、妻离子别、抛父弃母,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的痛苦。
如果是去定西王府,或者是去南方,他们都会好受一点,可他们去的是长城军。一想到那句“一入长城军,终生守长城”他们便绝望到了极点。
楚易心底的烦躁,并非是因为姚湘告诉他一日要走百里,而是因为走了五十多里路,却发现路上一个鬼影都没有,更别说是那些前来袭杀他的人了。
可他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很清楚这些人并不是没有到来,而是一直尾随潜藏着,他们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对他动手。
春雨其实并不烦躁,哪怕没有蓑衣和斗笠,他身上也总是干燥的,这短短的五十里路,当然不会让他脚底起泡,浑身酸痛。
他担心的是姚湘他们,从姚湘他们眼中,楚易可以看到一种远超出寻常人的坚定,如果仔细打量便会发现,他们的目光永远都坚定不移的望着北方。
“掌院大人,前面有个村子,要不要进去歇一会,避避雨?”姚湘突然骑着马走来,与他并行。
“不是说,一天要走一百里吗?”楚易看了看天色,发现已经是下午了,“现在才六十多里,如果歇息的话,怕是没法达成目的了。”
楚易可不想去什么村子,这一望无尽的平原,可没有什么掩藏的地方,一旦有敌人,远远的便能预知到的,但如果进入村落就不一样了。
“这雨虽然不大,却也烦人的很,虽说是一天一百里,可真要这么走下去,恐怕他们也受不了的。”姚湘还算是和善,虽然手里拿着鞭子,但从始至终,也没有抽过囚犯们一下。
更不用说,把鞭子落到楚易身上了。
楚易看了看他,心底明白这其实是姚湘对他这个大英雄的敬重,而开的小灶,真要按照他们以往的惯例,肯定是不可能停下来的,流放可不是旅行,还能让你走走停停的。
见到楚易犹豫不决,姚湘又说道,“距离前面的驿站不远了,在晚饭的时候,可以走到的,先歇一会,雨小一点再走吧。”
他看到囚犯们都眼巴巴望着自己,期盼他这个长安城里的大英雄能够可怜可怜他们,毕竟都是第一次被流放出去,泥泞的官道,早就把他们的鞋子打湿了,脚上起的泡,已经破烂,混合着渗入进来的泥水,刺痛难言。
“那就歇一会吧。”楚易答应了下来。
队伍立即加快了速度,离开官道,朝远处的村子走去,远远的便有农户在村口张望,姚湘立即命人策马前去交涉。
等他们到达村口时,有嬉戏的孩童,冒着雨朝他们张望,目光落在姚湘他们身上时,十分羡慕与敬畏,转而落在犯人们身上时,又有些鄙夷。
自大秦以来,长城军一直受到百姓们的敬仰,因为他们守护着大唐的北方门户,民间关于他们的传闻太多了,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孩童们也是百听不厌。
对于这些稚嫩的面孔来说,他们并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背井离乡守卫长城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天策长城军的人,都是他们睡觉前,故事里的英雄。
里正是个六十多岁的长者,他拿着油纸雨伞,早早的等在了村口,姚湘立即下马跟他交谈了起来,两人很熟络的样子。
也不知道姚湘说了什么,当他指了指楚易时,里正当即严肃了起来,他驼着的身子,并不显得孱弱,走来时,就像是一张拉成满月的弓,苍劲有力。
他走到楚易面前,拱手一礼,道:“老朽牛芳,见过大英雄,见过掌院。”
在老者那双老迈却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楚易看到了敬畏,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年纪,更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尊称。
他赶紧回了一礼,说道:“不敢,老人家这样实在折煞楚易了。”
“呀,他就是楚易啊。”
“楚易?楚易,就是我爹说的那个打败了大魔头圣子的大英雄吗?”
“里正爷爷这么恭敬他,肯定是那个大英雄咧,原来大英雄长的跟我们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我还以为,大英雄有三头六臂呢。”
孩童的世界里,总是透着无数奇妙的遐想,尤其是在大人们误导之后,这些遐想飞到九天之外,完全不成逻辑了,他们语气里透着几分对楚易没有三头六臂的不满,却又因为见到他真人,而激动难耐,恨不得大声的告诉全世界,我见到了大英雄楚易。
他们的议论,让楚易更加的脸红,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大英雄,因为他知道,自己跟人们想象中的英雄差距太远了。
只是,他又不忍打破孩童们心目中对他的形象,他可以无情打破长安城百姓对他的“圣人”形象,但这群孩子,他实在下不去手。
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一个英雄,不知道是该板着脸一路走过去,还是朝他们眨眨眼,给他们一个微笑。
看到他们消瘦的身子,楚易不忍心,便朝他们眨了眨眼,于是这些孩子全都呆住了,一个个都像是木雕一般,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内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
里正给他们腾出了一间房子,并给他们准备了热腾腾的姜茶,十几个兵士轮流看守那些囚犯。
进入到里正家里,楚易有些吃惊,屋子里很简陋,除了日常家用的东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奢侈之物,但他吃惊的地方并不是里正家里的穷困,而是家中的那些武器。
在墙壁上挂着一把木制长弓,从上面的痕迹来看,已经有了年头,虽然旧,却焕然一新,在弓旁边,挂着一个枯黄的皮制箭囊,箭囊里插满了羽箭。
如果是异族人来此,肯定会以为这是一个猎户之家,只是肯定也会奇怪,在这平原地带,上哪里打猎去。
但如果看到弓箭中间那把插在刀鞘里刀,肯定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楚易下意识的走到那边,用目光询问了一下里正老人,待到他点头,这才取下了挂在墙上的刀,只听到“锃”的一声,寒光闪闪。
坐在屋子里的兵士,眼睛一下都亮了,姚湘笑着说道:“好刀,每次见到这把刀,都恨不得带到长城军去。”
里正老人一听,笑着说道:“等老朽死了,这把刀就是你的了。”
他的眼神中,透着对这把刀的喜爱与回忆,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兵士觉得他是小气,反而对他增添了几分敬意。
“那我到是希望,这把刀永远都是您老的。”姚湘没有打趣的说道。
楚易收起了刀,对老人拱手一礼,正准备好好跟老人聊一聊,一名兵士一脸匆忙的跑了进来,说道:“放哨的兄弟说,有陌生人到访。”
姚湘立即警惕了起来,不由的看了看楚易,问道:“多少人?”
“一名骑士,看样子来者不善。”兵士说道。
姚湘立即跑了出去,楚易也紧跟着追了出去,他们来到了村口,在朦胧的春雨下,一名黑甲骑士疾驰而来。
战甲并不显得累赘,反而将骑士那玲珑有致的身材衬托了出来,披风在雨中飘扬,疾驰之下发出咧咧的响声,加上那撞击在战甲上雨滴发出的“嘀嘀”声,以及马蹄发出的“哒哒”声,就更显得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这是一名女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