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故这头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回头再看,哪里还有晏七的身影,当下又急出一身汗,抓住个人火急火燎的吩咐了句,“再去内侍省催,赶紧让周承彦派人来救火!”
小内官诚惶诚恐的奔去了,那厢晏七进了楼中,便以湿衣袖掩住口鼻,弓着腰在浓烟与火光中艰难地寻韦安的影子,寻完了一层二层,眼瞧着身上湿透的衣物都快要被烤干了,衣摆已燎出了好几个破洞,才终于在三层画室门口寻到了教浓烟熏晕的韦安。
他取了画室里的水泼在韦安脸上,好不容易唤醒他一点意识,晏七忙催他先往楼下去,自己则一转身又进了画室里。
他匆匆往角落里那几只画筒去,这回用不着再一一打开画筒来寻找那副“山水图”,他早已记得那副画的位置,小心跨过地上烧塌的横梁碎块,正要伸手取画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木头折断的闷响,尚且来不及躲避,便见眼前一道庞大的黑影砸下来,带着灼人的温度重重砸在他的手臂上。
已然烧透的木头就是块正在燃烧的炭火,他几乎一瞬间闻到了自己手背皮肉被烧焦的气味,顿时便是一阵钻心的痛楚涌上来。
他攥紧了拳忍痛将手上的木柱推开,再一看,手背连着半截小臂都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没时间做停留,颤抖着手从画筒中取出那副画,仔细折叠好放进胸口里,这才转身匆匆往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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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夜,临到卯时左右才彻底消停下来,西经楼在冲天的大火中付之一炬,只剩下一堆冒着黑烟的废墟堆在湖心的广场上。
祸事惊动了内侍监周承彦与徐良工,内侍省派来救火的人并西经楼附近赶来帮忙的人都还在席地坐着喘气,便见那头游廊上,两个人正一前一后疾步往广场上来。
李故上前几步去迎,倒教周承彦横眉竖眼先当众发落了一通,“宫里养着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守着一堆纸都能出差错,上回降雨出了纰漏没追究你们的过错,这回倒好,直接连家底儿都烧穿了,按咱家的意思留你们何用,都问罪打发了赶出宫去罢了!”
这话听得人心惶惶,西经楼众人忙都站起身来,晏七抬眸瞧了眼李故,见他半垂着头低眉颔首的模样,心下也不是滋味儿。
周承彦其人,年级轻轻便坐上了内侍监的位置,手段有的,能干也有的,只是亏也亏在年轻上,虽与徐良工平起平坐,但总教人在背后拿资历说嘴同徐良工比,一来二去心里自然不得意。这时候不问缘由先冲着李故一通火,无非就是为拐着弯打徐良工的巴掌。
这头话音方落,徐良工后来而至,听着那般言语不悦,也不予理会,随即出声儿将话头接了过去,先问李故:“人都没事儿吧?”
李故面上忧色未减,只叹口气摇了摇头,说没事,“有一两个因救火负伤的,已经包扎过了......”
“一群懈怠的狗崽子,就是烧死在里头也是死有余辜!”
周承彦冷哼一声,眯着眼在李故身后扫过一回,抬手在身后招呼了句,“来人,西经楼众人玩忽职守致楼中失火且未能及时察觉酿成大祸,今日一并带走问罪,教旁的人都瞧着些,好长个心!”
“慢着!”徐良工沉声将其拦下,缓行几步到他跟前,“此回起火缘由尚且不明,待查明后再处置不迟,况且西经楼众人纵然有失职之过,也该交由皇后娘娘定夺,在宫中滥用私刑,你想如何同皇后娘娘交代?”
周承彦斜眼瞧着他一笑,“大监随侍皇后娘娘已久,常时不理内侍省事务,怕是忘记了,那咱家提醒你一句,内侍省统领宫中诸内官,凡有过错者,咱家处置他们合情合理,若此等小事都需劳动皇后娘娘,那倒是你我无能了。”
他说着话锋一转,装模作样噢了声,“想来还是大监因与李故有旧,故而意欲袒护与他,但你我既然身在其位便需尽其责,怎可因私废公,置天家的规矩于无物?”
当着众人的面说这话实在是诛心之言,好似徐良工再插手便是无视宫规徇私包庇一般。
李故在一旁听着又岂肯他为了自己惹祸上身,正要自请罪责,却听徐良工凛然道:“你既熟记宫规难道不知其中“罪责其人,不可滥杀无辜”这一条,若我没记错,西经楼常时夜里也只有一人值守,何故要将众人全都入狱,而李故身为掌事确有御下不严之过,但他身有品级,如何处置,也越不过皇后娘娘去。”
他说着问李故,“昨夜是谁人值守,带上他跟我走一趟。”
又紧接着吩咐道:“西经楼众人暂且禁足映春庭内,没有皇后娘娘的旨意,旁人不得入内。”
说的是旁人不得入内,可真正防的不就只有周承彦一人吗?
他胸中怒火中烧,眼见徐良工先下手为强径直带走了李故与吓得腿软的韦安,五指在拂尘柄上捏的骨节泛白却也无可奈何,只因徐良工背靠皇后这座大山,无论何时搬出来总归都能事事压他一头。
晏七默然立在一旁见证了这一场明争暗斗,待周承彦走后他与任东昌刘承喜等人一并回了映春庭,徐良工想是受李故所托,倒真是派了人守在门口,以至于赵瑞成听闻消息来瞧他时也被拦在了门外。
徐良工的御下手段果然名不虚传,没有他的许可,两个小内官无论如何不肯放赵瑞成进来,晏七只得站在门口同他寒暄了几句,便教他回去了。
李故与韦安这一去便是直到巳时末方才回来,到底是有徐良工的维护,李故得以全身而退,只是韦安因在楼中值守,罪责难逃,挨了四十个板子丢了半条命,是被人抬着送回来的。
他心中有怨气,临到晏七给他上药时,一挥手臂打翻了药瓶,“不要你在这假惺惺,要不是因为你,我哪会到现在这副田地,昨夜值守之人原本该是你才对!”
晏七还未说什么,任东昌浓眉一拧,上前就要去揪韦安的衣服教训一通,幸而被晏七眼疾手快给拦下了。
刘承喜也出来打圆场,“韦安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昨个儿晏七不顾安危冲进火场救你的事你怎么都忘了?他手上的伤可都还没好,你说这样的话,也忒没良心了些。”
韦安也自觉着心虚,但就是心中怨气无处发泄,悻悻哼了一声,“他的伤可不是为了救我落......”
“够了!”晏七料想他未曾看见画室中那一幕,却也不能由着他再继续说下去,忙一口截断他的话,“我也没指望你念着什么恩德,好好养伤吧!”
他说完转身出了门,径直往李故那儿去了,方才回来瞧着他脸色不好,怕是还出什么事了。
进屋的时候徐良工也在,晏七朝二人见过礼,李故问他说来何事,晏七如实道:“此回西经楼焚毁之事,是否没有这么容易便了结?”
倒是个有心的,徐良工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并未言语。只听李故眉间忧虑道:“明日之后,这西经楼还会不会存在都很难说。”
晏七问:“出了什么变故,皇后娘娘不欲修复这里吗?”
李故摇摇头,“不是娘娘不愿,是皇上听闻此事后驾临栖梧宫,别的都未曾说什么,只是将重修西经楼的提议驳回了,这里究竟如何处置,旨意想必明日便下来了。”
若西经楼从此不复存在,那他们这些在这里当值的人,恐怕也就需遣散了。多余出来的人就得赶紧自寻出路,否则时候一到,必然是会被送去做苦工的。
第二日辰时,皇上的旨意果然传下来,取缔了西经楼,着工匠将废墟清理后便会全然将其封闭。
这道旨意一下来,哪还有人坐得住,能拖到关系都赶紧托关系往外走,眼瞧着人越来越少,刘承喜在房里急地直打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李故帮他讨个差事,只要不去做苦工,干什么都行。
李故呢,西经楼焚毁之事皇后虽未责罚他,但西经楼被取缔后便将他派去了京郊的行宫服侍先帝的和敬太妃,他耐不过刘承喜一再恳求,只好托了脸面教人在宫闱局的名簿上再加了个刘承喜的名字,届时与他一同前往行宫。
最后剩下任东昌与晏七,任东昌是因程修仪之故没法儿托人帮忙,晏七却是托了人也无用。
赵瑞成也替他到处求了人,但因他手背明面上大片的烧伤便等同于破了相,这样的人放在主子眼前晃悠那是大不敬,就像那时初来帝都,因为家乡的疫病被人觉得不吉利一般,他如今在旁人眼里,也是不吉利的。
敏欣倒是来瞧过他一回,嘱咐他好好养伤,说定会去求淑妃娘娘重新召他回去,但后来也再没有了音讯。
或是因他手上的伤痕,或是因西经楼曾是皇后常来之处,总归淑妃都是忌讳的。
事到如今,眼见阖宫里那么大,却除了做苦工的晦暗地方,没有哪里还能容得下他。
西经楼封闭前几天,任东昌喝了一整日的闷酒,临到傍晚时分终于出门了一趟,入了夜才回来,身上脸上带了伤,仪容也有些散乱,衣服上隐约可见诸多脚印污渍。
晏七看在眼里却没法儿过问,如此反复了三天,情况似是逐渐见好,第四日正午时,他收拾了东西,与晏七告别后,仍旧重新回了灵粹宫当差。
最后连伤重不能下床的韦安也都托人寻到了个奚官局跑腿的差事,李故眼见晏七无处可去,心下不忍,原也打算带他前往行宫,但无奈周承彦得知刘承喜之事后教人打了招呼,宫闱局的人也就再不敢随意添人上去了。
李故走的那日,是西经楼封闭前一天早上,晏七前去送他和刘承喜,却见他只随身带了一个不算鼓囊的包袱,再则另外的,便是那把从未响过的古琴,李故待之甚重。
他这人心善,未能安置好晏七总归心头过意不去,临走也还嘱咐了句,“我与良工说过了,你这伤如今露在人前不好,等过些时候稍稍痊愈,不那么显眼了,他会再提你出来,暂且忍耐些吧!”
话是如此说了,可烧伤的伤痕如何能痊愈,只会时日越久瞧着越是骇人,但李故一片好心他也诚心谢过。
伤痕是他自己找来的,如何能怨天尤人。
傍晚时,宫闱局派了个小内官前来提人,晏七已收拾好东西等在映春庭门前,见了面那小内官难免揶揄他两句,“我说你也是倒霉,好好的跑进去救什么人?烧坏了样子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瞧着你救下那人这会子也没功夫顾得上你,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想做好人,想想今天......哦,不对,那做苦工的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你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做好人都难说咯!”
风凉话一贯说得轻巧,晏七听着也是灌耳朵便教它过去了,对方瞧他不言语,再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二人一直走出了西经楼围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留步”,晏七回过头去,却见知意正自夹道上匆忙而来。
她既然来送他一程,晏七心中也谢她好意,不料知意到了跟前,着急喘了一口气却说,“你不必跟他走,娘娘开恩,召你进栖梧宫当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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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晏七那一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往栖梧宫去的一路上, 步子飘浮得如同在云端, 一脚踩下去教人觉得充满了幻觉一般的不真实。
直到站在了那扇宫门前,抬眼看见那朱红的匾额就高悬在头顶, 知意在一旁连声招呼他进去,他回过神来, 才真的懂了人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八个字是何种感受。
知意领他到正殿门前, 请他在此等候, 随即自行先进去回禀, 过了会儿,才又同另一个宫女一道出来, 那人晏七曾也是见过的,便是在西经楼前给他送过汤的那位。
“纯致姐姐, 人我带来了, 便交给你了。”
知意朝那人福了福身, 临走前不忘朝晏七含笑点头示意, 对于他来栖梧宫当差,她是由衷开心的。
晏七亦欠身于纯致行礼, 纯致对他也有印象,上下打量一番后,一面转身要他跟上,一面笑说:“那会子说要调个西经楼名叫“晏七”的,我便猜着是你......”
她说着目光在他受伤的手上一扫, “为了救人伤了自己的手,险些落得去做苦工的地步,果真是个愚人,但这宫里从来不缺聪明人,娘娘既然赏识你调了你过来,从今后便都是自己人,此前种种皆需忘到前世去,用心办好自己眼下的差,娘娘不会亏待你,平常若遇到何事,只管来回我就是。”
他从前是咸福宫的人,如今初来乍到,纯致说这些也是合情合理。
晏七心中明白,颔首应下了,跟在她身旁刚至暖阁屏风外,便听得里头传出来几声谈笑,扶英想必是与皇后下棋入了困局,正在里头撒娇耍赖地要悔棋呢。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果然见皇后与扶英相对坐在软榻上,面前木几上一局残棋几近尾声,扶英单手撑着腮,满脸愁绪地盯着棋局,忽然眼尾余光瞥见他进来,面上立时阴雨转晴,转过脸笑道:“晏七,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晏七先恭敬行过了礼才回话,温然笑道:“奴才方得诏令便立刻赶来了,一路未曾耽搁,绝不敢教小姐等候。”
他说着又朝皇后郑重拜倒,“奴才谢娘娘恩典。”
皇后教他起身,旁的话一并未有多余嘱咐,却只先问道,“你手上的伤如何了?”
她的嗓音永远是一贯的清寒似水,晏七此前也听过许多回了,但许是如今站在栖梧宫中,鼻尖萦绕的尽是她身上浅淡的凤髓香气,那声音灌进耳朵里,流淌进心里,轻易就能扰乱他的心绪。
他忽然有些不敢看她,垂首道:“劳娘娘费心,伤口已包扎过,每日两回尽都换着药,现下已无甚大碍了。”
话这么说着,但烫伤不容易好,他所说的无甚大碍,只怕就是没有最初那般钻心的疼了。
皇后心中了然,倒也未有多言,点头嗯了声,命纯致去一旁黄花梨柜子里取来一瓶药膏递给他,“这药治疗烫伤颇有成效,你且拿去,于每日换药时涂抹一层,往后每五日可往太医院去一趟,若有何异状,也好尽早医治早日痊愈。”
宫中是有专为宫人瞧病的太医的,只是原先在西经楼地方偏僻人微言轻,没有哪个太医肯往哪去,他便也没有去求过人,只能依着自己看过的一些医书简单包扎,皇后想来也是知道其中干系,这才特意嘱咐一句。
晏七忙躬身谢恩,又听得纯致立在皇后一旁,适时问了句,“晏七既然已经到了咱们宫里,那娘娘的意思是将他安置在何处?当什么值呢?”
此等安置宫人之事原本不必劳动皇后亲自过问,但这么多年,由皇后亲自下令召进宫来的,他却还是第一人,纯致行事谨慎,自然不会自行随意将他打发了。
那厢话音方才落下,扶英隔着一方小木几朝皇后依依喊了声,“阿姐......”随即眨眨眼睛,意思不言而喻。
皇后侧目看了眼殿中的晏七,便交代下去,“他现下手上有伤也不便做别的,既然阿英喜欢,就先在偏殿伺候阿英读书吧,其余的你酌情安排即可。”
她亲自指明了去向,晏七在这栖梧宫里便算是真正安定下来了。
那着实是个极为轻省的差事,陪扶英读书,又或是陪她玩乐,那是个心地纯良的女孩儿,从不刻意为难宫人。
扶英每日辰时用过早膳后会在偏殿书房读书到巳时末,期间晏七都需随侍在一旁,端茶递水笔墨纸砚是他伺候,凡书中有何不懂之处也还是他讲解。
起初皇后每日都会来查看几回,听他口中所讲解的并无错漏,渐渐也就来的少了。
至下半晌时,皇后若无事,多数会在暖阁教扶英些琴棋书画刺绣女红等等,若恰逢皇后事务繁忙,小丫头得了空便喜欢往御花园去,或是找人踢毽子、放风筝、荡秋千......再亦或是在假山里同几个小宫女玩儿捉迷藏诸如此类,她的玩儿法总是层出不穷。
晏七不必做什么,只安静侍立在一边看顾着她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