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经过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只觉得浑身发软,待他渐渐平静了心绪,在他的眼前呈现的是一片人间炼狱。
怒吼的巨浪奔腾翻涌,不知有多少曹军将士沉尸江底,江面上浮尸漂橹,惨烈非常。站在高阜上的曹军将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没有人开口,只能听到浓重的呼吸声混杂在怒吼的洪水声中。他们浑身湿透,已经分不清是汗还是水,不住地打着冷颤,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呜咽,那种压抑到极致的哭泣,极是勾人心魂。慢慢的,这种哭泣仿佛像瘟疫一样能传染一般,渐渐的压抑的哭泣声汇成一片。
是啊,数万雄兵,此时立在高阜上的只有区区百十来人,洪水中的浮尸可都是与自己征战杀场生死与共的同袍兄弟啊!
“将军!此战足可以载入史册,扬名千古了!”
在一群文臣武将的簇拥下,关羽立在人群中央,手拂长髯,威风凛凛,一个校尉如是说。
话音方落,直惹得众人朗声长笑。这话,关羽确实担得起,曹军多于己方,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全歼曹军,此等功业,千古能有几人?不过,关羽实不敢居功,论起首功,却还得南海龙宫的龟丞相。
那日,龟丞相因青龙刀之故来到江南关羽寨中,见于禁列阵,便为关羽定下水攻曹军之计。他乃水宫之人,深知天时,便暗嘱关羽于今日破敌。关羽到底也是久经风云的名将,听他只言片语,便知其中深意,料想近来大雨,便趁此雨季决堤放水,水淹于禁七军,方有今日之胜。
眼见东方鱼肚泛白,天微微亮,马良见势躬身道:
“将军,鱼已入罾,可该收网了?”
关羽微微颔首:
“于文则乃某故人,今久未见,也当会会故人!”
说话间,颇有几分得意。
当即江上舟济齐发,数百艘船舶陈于洪水之上,缓缓向罾口川逼近。
九头虫带着庞德来到附近的一处小山,二人冒着细雨立在山头,远远看到江水冲击着大寨,庞德双眼失神长叹口气:
“时不待某!”
九头虫拍了拍庞德的肩头:
“待他日再战,终有可期!”
庞德连连摇头:
“大哥,此番牵扯因果太多,小弟已无退路了!”
说话间,悲怆非常。
九头虫本想再劝,但知道庞德满门俱在许都,若庞德这般逃走,只怕难免会连累家小,更何况……九头虫抬起的手却始终没有落下,也只有长叹一声。
眼见零星的曹军奔至山前,庞德闭上双目缓声道:
“大哥!”
九头虫看了看庞德,却听庞德又长叹一声:
“你走吧。”
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油然而生,九头虫深有所触,自是清楚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再无只言片语,纵身化作一道精光,消失在雨夜之中。
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曹军攀山而上,这些人衣甲不整,浑身湿透,更不用说武器了,只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这群人中倒也有两个好手——董衡、董超,这两个人是庞德的谪系,与自己一同出于西凉,经过自己指点,颇有几分手段。两人在山下遥见庞德傲然立于山头,面面相视,暗自佩服庞德的手段,逃跑功夫竟能如此出神入化,整个大营的人竟都没看到庞德是怎么逃出来的。
两人领着残兵快走两步来到庞德跟前:
“将军……”
话至嘴边已自哽咽。
庞德见他们兄弟这般,心里更是难过,好如刀绞,闭目长吸:
“就你们这些人逃出来了吗?”
董衡、董超点了点头,董超已流下泪来,指着身后茫茫洪水:
“弟兄们都……”
说至此处,再也说不出话来。
庞德望着如猛兽般奔涌的洪水,依稀可以看到落水挣扎的人们,他就那般静立默视良久,方道:
“可知于禁那边如何?”
董超情绪已经失控,董衡倒还算镇定:
“于将军深入腹地,四处无险可依,直应洪峰,想来比我们还要惨。”
虽说镇定,但说话间声调也变得有些尖锐。
庞德缓缓点了点头,望向远方于禁立寨的地方,此时此刻,那里已经被洪水淹没,只剩下几座小丘隐隐露出水面。想起之前还是诺大的一座栅寨,寨寨相连,旗帜招展,转眼间竟只剩下一片汪江,那千军万马都覆没在这片洪流之中,光是想想都另人不寒而栗。
董衡沉声道:
“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庞德眼中闪过无数风雪,生生从口中挤出两个字:
“死战!”
于禁等人站在一座小丘上,他们已经停止了哭泣,诺大的山丘上立着数百人,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洪水呼啸而过的轰鸣声。
于禁始终没有从震撼中清醒过来,眼睛直勾勾盯着起伏的水面,浑身不停地发抖。水面上不时露出几具尸体,偶尔传来几声呼救:
“将军!救我!”
“救命!”……
那一声声呼救仿如来自地狱,凄厉而又绝望,但立在山丘上的人根本无能为力,他们没有救援装备,只能漠然地眼睁睁看着那些活生生的同袍将士被洪水吞噬,被一个又一个浪头卷入水中。
那片洪水中仿佛蕴含着无数魔力,似乎能吞噬这世间一切生灵,让人望而生畏。这种痛苦的折磨,是每个人都无法承受的。在于禁日后的生活中,起伏沉沦,但那片汪洋,不断在脑海中重现,那些声音,久久在耳边回荡。
雨水不断冲刷着山丘,洪水不断激荡着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水面渐渐上浮,山丘的范围不断缩小,活着的人聚拢在一起,却没有一点声音。天已经有些发亮,此时的洪水仍在咆哮,洪面上的景象越发清晰,不时有尸体从水面上浮起,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不多时,人们的目光被洪水尽头涌起的千帆万舶所吸引,隐隐似乎能看到有船只正顺洪水而下,船上立着旗帆,旗帜随风飘扬,显然是军中的船。这些人没有人说话,他们立在雨中,任由雨水把自己打湿,只是漠然的看着那些船离自己越来越近。于禁紧了紧自己腰间的配刀,握的拳锋都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