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琛差点热泪决堤,他甚至不敢眨眼,怕这是一出幻想。很快,那人奔过来。从尸体废墟中一路狂奔,浑身流苏飞扬。
贺琛就要张开怀抱,去接住这只脆弱的蝴蝶。
不对,眼神不对。
来者的眼里没有爱意,他停在两步之外,蓦地朝贺琛跪下:“冷佩玖之弟,冷峰。前共`党情报员,所有罪名的始作俑者,前来请罪!”
高亢的声音回荡在车站之上,贺琛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慢慢走上前,居高临下地说:“你,再说一次?”
“军长,还用说什么?看看这张脸,一切都是我。”
冷峰慢慢闭上眼,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
贺琛深深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列车长不断催促:“军长!赶快吧,时间不等人了!”
冷峰笔直地跪在原地,不愿挪动半分。贺琛忽然弯腰,轻轻将他拉起来:“你们俩啊,还真是兄弟。一个二个,都爱给我跪着。男儿膝下有黄金,读的什么书。”
他说:“这事儿,也赖我。明明我曾怀疑过,为什么一向不善言辞的小玖,每次到军政要员面前,就变得口齿伶俐八面玲珑。原来,还真不是他,是你。”
冷峰反手抓住贺琛,道:“我哥没有亏欠你!他没有!真的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每一次情报都由我传出!他没有!”
“……我知道,他没有。”贺琛说,“你哥是这世上最纯粹之人,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必定是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才会这般。”
冷峰说不出话来,激动地嘴唇、喉结不住颤抖。他还想说什么,贺琛却推开他的手:“我不信你哥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
“老子也不准你哭,哭是给死人的!日本人来了,你若还是个血性男儿,就给老子上战场。今天我不动你,全看在这身戏服上。你走吧,找到你的组织,去往属于你的战场。别在这儿碍眼。”
贺琛说完,正正军帽,大步迈上火车。他也愤怒,他也痛恨,但他一看到那张脸,便说不出一句重话来。贺琛哪里是在看冷峰,分明是透过一切,去看他的小玖。
冷峰站在原地,他直直看着列车拖出一线长烟,疾驰而去。
他们的旧生活,这算是真正落下帷幕。再往后,血染山河的战争,来了。
冷峰慢慢捂住自己的心口,阳光从车站顶上的破洞中照入。一注金光洒在冷峰身上,他忽然做了一个谢座儿的动作,慢慢弯曲膝盖,满头珠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他仿佛真正化身成了冷佩玖,为他的军长,为他的爱情送别。
这一去,便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冷峰低着头,大梦过去,泪水才泉涌而出。
作为一缕魂,他终于死了。
——
苏穆煜睁眼之时,满脸颓然的哀伤。
连鸣看着他,看了很久。
窗外云城,天又小雨。这次冷得更刺骨,更绝对。
冬天,就要来了啊。
苏穆煜轻声说:“冷峰这傻孩子啊……明明……”
明明冷佩玖没有死,是白荣鹤这个真正潜伏在贺琛身边的共`党情报员,在病房带走了冷佩玖,远渡美国。
冷峰不知,带着悔恨上了战场。梦里他告知贺琛真相,无非是一场臆想。现实之中,冷峰年纪轻轻殒命战场。直到死,他都带着对贺琛与冷佩玖的愧疚。
真正痛苦了一生。
战争结束,白荣鹤才告知贺琛有关冷佩玖之事,说出了冷峰未曾讲出的真相。
贺琛毫不犹豫,一张机票,远渡重洋去了美国。
在这场大梦中,是谁一直等待,又是谁一生追寻。是谁的错,又是谁的罪过。哪里还讲得清,人性背后,正因错综复杂,才有血有肉。贺琛教会冷佩玖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冷峰又做了那为党为国斩情丝的红绡。
那些破碎的记忆,那些轰轰烈烈的爱与恨,最后又入了谁的诗眼。
苏穆煜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留声机下面的柜子中翻出唱片。一阵丝丝空白后,破空一音荡出恢弘的音乐来。
你说吧,要我等多久。
把一生给你够不够。
背离了冥冥中的所有,离乱中日月依旧。
告诉我,你要去多久。
用一生等你够不够。
驱散了征尘已是深秋,吹落山风,叹千秋梦。
苏穆煜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台,目光看得很远。远到时空之外,远到光阴之里。
他似乎还在1937年上海那个拥挤而嘈杂的车站里,战争已经打响,逃命的人哭喊。
名伶穿了戏服为军官唱一出别离,水袖一抛,眼波流转。
然后,他们在时代的镰刀下,匆匆奔向各自人生。
——那去了的,断了的,碎了的,何止是一段儿女情。
连鸣站到苏穆煜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肩。
连鸣声音低哑,亦不知从何安慰起。
“阿煜,怎么了。”
苏穆煜抬手捂了下眼睛,轻声说——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