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冷佩玖是个什么人?你越不看好他,越打压他,哪怕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行时,冷老板最常做的就是出人意料。
一如当年师父斩钉截铁告诉他:祖师爷不赏你饭吃,趁早改行!
冷佩玖却留了下来,他不仅留下来,还用最后的事实证明他可以做到红遍南北。
冷佩玖走到如今这一步,身体力行展示着他人格中特有的一种光辉。无论处在什么时代,无论处在何方,无论别人如何看待他的尊卑贵贱。
冷佩玖始终保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冷静、不浮夸也不傲慢。他的眼里只有戏,唱得好了别人捧座儿是理所当然。唱得不好,有人喝倒彩也很正常。
更何况,公开关系一事,是感情问题,是他的私生活。贺琛一向公私分明,冷佩玖也同样不会因为自个儿的事而耽误演出。
所以冷老板定是要登台的。
怎么可能不演?他还要演得好,演得顶热闹。才对得起“南北名伶冷佩玖”这个头衔。
冷老板发话了,今晚肯定登台。票友们悬起的心肝儿终于落回地面,大家掐着时间,看着表,就等今晚八点冲进广和楼。
听这元宵戏,听一派热闹。
冷佩玖要唱戏,贺琛自然会去听。不等冷老板给他留包厢,早已派人去打点了大洋。送去的银子够包这位子一整年!
总管事笑得合不拢嘴,他才不管冷佩玖的绯闻闹得如何沸沸扬扬,只要能赚钱、卖座儿。
就是好角儿!顶好的角儿。
贺琛出门时,天色已晚。上元节的花灯挂满街头,灯光摇曳。随处可见的人群,随处可见的热闹。
老爷车一路开往广和楼,大红灯笼高挂,门口人头攒动。这场面足够瞧出冷佩玖经久不衰的名声,同一时期的其他名伶虽也红,然,能够到冷佩玖这排场的,还真没有。
贺琛没再去后台,因是元宵戏,自然请了不止冷佩玖一个角儿。好几个戏班子凑在一块儿,后台是想也想得到的乌烟瘴气。
听闻有些戏班管理不慎,男男女女喧哗大闹,没什么规矩。贺琛在军队呆久了,要的就是纪律严明,鸡犬不惊。戏子们聚在一起扮相,嚼舌根,扯八卦,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贺琛坐入包厢,他照例取下军帽,环顾四周一圈。今天也来了不少达官显贵,其中有些人偏着头,余光止不住地往贺琛身上瞟。
元宵节人多,滋事的人也随时可能冒出来。贺琛今日来听戏,专程带了手下的兵。干练的士兵在下面围了一圈,乌黑发亮的枪杆子拿在手上,很是有些威慑力。
老百姓不知贺琛唱的哪一出,这些个贵人们倒瞧出来了。传闻贺琛占有欲强,真不是乱说的。
现在别人早已把冷佩玖和贺琛当成了一对“夫妻”,都道是一个在戏台上占据半边天,一个在戏台下占据半边地。
想了想,嗯,还真是般配。
贺琛坐着喝茶,耳边议论声嗡嗡回响,他也不恼。
直到要开场时,这群自认听戏比八卦重要的鹦鹉们才歇息了自己的嘴。
京剧元宵戏,戏词精美考究,内涵丰富。但量少,也就十来出。不过其涵盖的题材、角色倒是全面,爱情戏、神话戏都有。生旦净丑都有。
这些元宵戏的内容背景,也全都与这节日有关。
首先上的是一出《春灯谜》,韦影娘唱:
——皇陵庙内把香进,狂风吹散我母子离分。多蒙夫人救奴的性命,容当来世答报恩。皇陵庙内去看灯,偶遇着兄长问姓名。
女扮男装的韦影娘与丫鬟上岸观灯,巧遇风流才子宇文彦。二人猜中灯谜,引得众人喝彩。不料船因风起,船泊移位,二人错上了对方的船中。
后来引得一连串阴差阳错,宇文彦又改名卢更生,人京应试,考中状元。入赘韦氏,不料对方正是影娘。结局皆大欢喜。
接着又是几位当红名角儿的悲剧《元宵迷》,神话戏《碧波仙子》。戏院内气氛逐渐高涨起来,大洋彩头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扔。
贺琛听得很认真,但总觉缺几分味道。他盯着台上的戏子看,看来看去,眼前幻化出另一张脸。清秀动人,眉目间风情万种。
是了,他就说怎么听不过瘾,敢情这人不是冷佩玖!
众人叫好,贺军长象征性地拍拍手。唱得是不错,就是入不了军长的耳。不怪别人技术不行,怪贺琛耳朵叼。
他瞧了瞧时间,今晚最后两出才轮到冷佩玖。这是梨园行里的“潜规则”,看好戏,好戏都在后头!越是压轴,越是大牌。否则前边儿都把好戏唱完了,票友听过瘾了,抬起屁股就走。这后边的戏还怎么唱?
既是元宵戏,图的就是热闹有趣。这些戏中,时常有饮酒狂欢、因酒引祸的情节。比如接下来选自《薛刚反唐》的《徐策跑城》。
“薛刚在洋河把酒戒,他爹娘生辰把酒开。三杯入肚出府外,惹下塌天大祸灾。”
再如同场的另一出《法场换子》,“恨薛刚小奴才不如禽兽,吃醉了酒全不顾满面含羞。”
票友们听得叫好声四起,为这嫉恶如仇、性格刚烈的薛刚掌声雷动。仿佛也见证了那场血雨腥风,阴霾四布。奸党们为防百姓造反,市井中侦骑密布,特务横行。冤狱遍于国中,人民怨声载道的祸事。
可喜苍天不绝大唐,善恶到头皆有报应。薛家后代领兵报仇,扫妖氛、清君侧,国家局势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这戏唱在这个当口,有心人倒听出了几番其他意味不明的意思来。贺琛眯着眼,不由想起党内主张消极抗战的那一派。愚人当道,奸人掌权,全国上下暗波汹涌,人心不安。
可属于中国的“扫妖氛”、“清君侧”,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这出唱得好,好在贺琛自个儿闭着眼睛沉思了许多事。政党之间、对日态度、将到未到的战争,一切都如雾中探花,黎明将至,茫茫大雾还未散去。
很快,很快这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贺琛思及此,一直到冷佩玖上台,台下惊天的哄闹声才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这场冷佩玖演的是《遇后龙袍》,为三侠五义戏《遇皇后》与《打龙袍》的联演,净角与老旦的传统合作戏。
贺琛头回听冷佩玖唱老旦,唱念全用嗓,那可是真嗓。同样唱得婉转动人,爽朗响堂。
见惯了冷老板演虞姬、杨贵妃这等明媚动人的女子,头一遭见他演李后,倒是挺新鲜。贺琛听得入迷,台上包拯唱:“万岁爷准了我的本,免得国太受苦情。午门巧办花灯彩,暗地打动有道君。”
李后接道:“好一个忠良小包拯,你为哀家巧办花灯。”
冷佩玖一开口,贺琛还真差点把他当李后了。要是此时两人私下在一起,冷佩玖准得使着小性子,笑嘻嘻喊道:“小琛子,扶哀家回去。”
贺琛想想那场景,自己说不定还真会弯腰伸手去扶驾。堂堂军长,也就只有这冷老板还能吆喝他。换了其他人,怕是找死。
贺琛想着想着,自个儿笑了。他眼睛盯着台上那人,面上是化不开的自足与满意。
贺宇站在旁边撇嘴,他真信冷佩玖是个妖精。瞧瞧他家军长现在的样子,与那鼻子前边吊一捆秸杆的拉磨驴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