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风转过身,那衣衫翻舞,恍然间似战火纷飞,大梦一切还历历在目。他曾胸怀黎民苍生,豪揽鸿鹄之志。说到底,还是敌不过命格使然。
他这无名士卒最平凡而短暂的一生,又有何资格被后人铭记。
安如风对着万川河山怆然一拜,朗声直达千里——
“愿吾皇国祚绵长,千秋万代。唐魂不灭,社稷永传!”
骤然间,狂风拔地而起,远处瑰丽的霞光闪过不灭的焰火。耳边响起浩瀚诗声,如歌如泣,恢弘浩荡。
安如风消失不见。
他们身后是世事无常幻化江海无边,他们身前是空间移换光影无垠。
皎月西升,耀日东沉。有谁在唤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钟罄和鸣,鼓声滔天。
荒草丛生的残垣断壁不断下沉,从天边翻转而来的世界不断上升。须臾之间,移山填海。锤声铿锵,通天彻地。
江山湖海斗转星移,千秋百代急纵而去。
世界震动起来,空间再次不断崩坏。一半黑夜,一半白昼。惊雷瓢泼,天幕如盖。
苏穆煜稳稳立于城墙尽头,宛如沧海之中一叶扁舟。他是引路灯,他是掌舵人,他撑着橹杆,一摇,便是半个人间。
连鸣跟随其后,大有桨声灯影,愿陪君观海听涛之感。
许久,苏穆煜问:“连少,为何要骗他?”
连鸣道:“苏老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苏穆煜一愣,复大笑。笑声如歌,如连鸣胸腔阵阵心跳。他转身,伸出食指抵在连鸣心口上,眉梢轻佻,意思是连少,深得我心。
苏穆煜抿了抿唇,一声轻叹:“走吧,连少,回家了。”
话音刚落,眼前骤然一黑。
实际上,连鸣也算不得撒谎,只是他未将所有后续告知安如风。
元和十二年孟冬,时大风雪,旌旗裂。李愬大军夜袭蔡州,日夜兼行,四鼓,至城下。叛军皆无一人知。破城,擒拿叛军吴元济。悬军奇袭,大获全胜。
同年仲冬,叛军吴元济被斩首,唐宪宗诏免淮西赋税两年,安置家属,葬阵亡将士。其有一人,死无全尸。后经调查,此人张申。他攥紧的拳头里,拿的不是刀,而是当年安如风赠与他的兄弟信物。
风再一吹,血沙飞扬,散落的人,终被吹往命运的天涯。
淮西割据三十余载,经中央军三年征战,复归大唐。
后收成德,平定淄青。强势镇压因安史之乱而兴“否君臣之节,营自家社稷”之思想。
至此,历时十四余载的削藩战争宣告胜利结束。
史称“元和中兴”。
然,治标不治本,军事上的大刀阔斧并不能使得唐王朝从根本稳定。
大梦之中,酒酣之时,苏穆煜曾问安如风对“治国安家”有何看法。小小少年还是那样意气风发,他摇摇晃晃呆头呆脑,说出的话却令人眼前一亮。
虽是酒后醉言,倒也可圈可点。
安如风曾道:“事农者,国之本也。如今战火连绵,百姓都跑了,庄稼谁种?粮食从何而来?这仗啊,不打不行。可要是这么打下去,到头来,当心本末倒置。”
苏连二人暗暗赞叹,却不附和。他们深知后事如何,少年郎凭着醉意倒出心里话,洞穿国家飘摇后的深渊大局。
元和十四年,库部员外郎李渤上疏:“臣出使经行,力求利病。窃知渭南县长源乡本有四百户,今才一百余户。懿县本有三千户,今才一千户。”
“寻访积弊,始自均摊逃户。凡十家之内,大半逃亡,亦须五家摊税。”
“夫农者,国之本,本立然后可以议太平。”
然太平未来,盛世也去。唐宪宗后期沉迷仙术,被宦官谋害。宪宗死后,各藩镇卷土重来,宦官纵权。
堪堪百余年后,曾如日中天的李唐王朝,就此分崩离析。
战火无情,倒不如讲权欲熏心。
古今亡灵千千万,以白骨作祭,扛起每一个几经辉煌与衰亡的金玉王朝。
安如风只有一个,却也可说有无数个。他是历史长河中平平凡凡的一支分流,摇曳的魂魄在这江涛中一直走。他的身前是压在万山脉络下的理想与抱负,他的身后是不可阻挡的时运大势。
他就向着前方那道光亮一直走去,他的灵魂歌且舞。十年后,百年后,还有下一个安如风,如他这般为了黎民苍生越众而出。
沙砾成塔,朝代更迭。安如风从分流走到江湖,走向广阔无边的大海。
是轮回,亦是新生。
安如风没有回头,他身后响起一片沙场号角声,似为送别,莫名悲壮宏大。有声音从时空尽头传来,经久不息回荡。
这个声音朗声唱别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渐渐的,同样吟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整个轮回道上被这恢弘凄凉的吟诵声共振着,像无数战士亡灵大口喝酒,应和而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永去不回,迷途遥远。拉弓射箭,雄心永在。身死魂存,英雄不朽。
此后,七海连天也好,沧海桑田也罢,无数个为志向酩酊大醉的人,终会再次走上这条道。
云荒连绵万里,将士征战几时。国家大业,肝胆忠心,家破人亡仍愿吾国昌盛。
总要有人牺牲,总要有人将铁骨注入冷剑冰锋之中,做那世间最最孤高的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