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走过卫辰修身边的时候,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回头腾出手来,不揍这小子一顿,他都不配再当飞羽卫!
可惜,欧阳的想法还未能付诸实现,卫辰修就被卫昊阳下令让亲兵押了下去,先挨了十记军棍,又在当院罚跪。
卫家多年戎马,从上到下都是令行禁止,卫辰修自己惹了祸,挨打挨罚都没什么怨言,尤其是,在他真正从头到尾得知了这一笔军饷到底经过了怎样的波折才最终被追回送来西北边关之后,心中也是后悔自己莽撞。
……他是对军饷延误颇有怨词,但……他却怨错了人。
真正该怨的,是那些偷天换日贪墨军饷的混账,而他却不问青红皂白的就冲着别人发泄怨愤……
尤其人家还带着伤。
段铭承被触动伤势,如今不过是强撑着,他能理解卫辰修的鲁莽出于自家亲人因为粮草延误而失陷于战场,但他麾下的飞羽卫不能,此时此刻他不能出事,否则天知道暴走的飞羽卫能把这双岚城给搅成什么样子。
他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飞羽卫他心里最清楚,论两军对垒,飞羽卫不光是数量还是经验技巧都必败,但是论隐匿潜踪暗杀抓捕这些,就这十八个人也足够让双岚城让卫家自顾不暇了。
他父亲段熙文还在世的时候也曾和他不止一次提起过安国候卫昊阳,如果此人未改初心的话,卫家就不应该是段家的敌人!眼下这般的局面,必须要由他和卫昊阳一起联手稳住!
所以,卫昊阳惩处自己嫡孙的同时,段铭承也在压制自己的属下。
原本好端端的一场接驾搞成这副样子,卫昊阳也只能先将诸事搁置一旁,急急令人整理宅院,先请段铭承入住歇息,处理伤势,哪里还有什么接风洗尘的闲情。
卫昊阳在前周时期和段熙文曾经同朝为官,两人虽然一文一武,却因为脾性相投而成了莫逆之交,后来虽然卫昊阳远赴边关再也不曾回转过帝京,但两人之间仍是彼此心照,这也是为什么段熙文在戾帝给卫家扣上了谋逆的罪名之后险些死谏的缘故,现如今虽然段家和卫家已经有了君臣之分,但在卫昊阳眼中,段铭启段铭承这两兄弟,和他自己的子侄也没什么分别。
所以卫昊阳在终于从施良景同两名兑组医者口中得知了段铭承真正的伤势情况之后,二话不说就扭头让自己亲兵去给卫辰修再补十记军棍。
段铭承的伤口并没有崩裂,这一点让施良景同两人稍微松了口气,但内里的情况却很不乐观。
原本那一支匕首般的碎片就是直接刺穿了肺叶,如果它再深入几分的话,很可能就会透体而出,外面的伤口可以用伤药,但胸腔内和肺部却只能靠着人体自己缓慢愈合,原本因为时日尚短又没有静养的缘故,状况就不算最佳,此时虽然段铭承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只看施良景同两人轮流诊脉之后的脸色,也能对实际情况窥知一二。
就连这一批粮饷的交接,都只是由着下属去办,等他真正有了精力再度起身的时候,已经是数天后。
这几日虽然因为段铭承的弹压,飞羽卫没有和西北军真正起冲突,却到底是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段铭承暂住的宅院被他们监护得风雨不透,就连卫辰修得知了靖王伤情之后想要负荆请罪,都没能进的了门。
最终,还是得知了靖王亲自押送粮饷来了边关的卫远山以及卫远山的长子卫肃衡双双赶回,至此,卫家人也算齐聚一堂,这一笔粮饷对于现如今的西北边关,对于卫家,都不啻于是及时雨,一方面现如今三座城池都要分发运送,一方面也是要尽到臣子的本分。
卫家不管曾经和段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现如今都已经上下分明,而且毕竟段熙文已经不在,段铭承想要确认卫家是否初心依旧,而卫家又何尝不想试探现今新帝到底能不能容下他们这前朝武将?
所以段铭承在有了几分起色之后,这一场跨别了二十多年的两家会面,终于拉开了序幕。
对于这一次军饷的延误,段铭承没有做什么隐瞒,是如何发现军饷被人掉包下落不明,又是如何由他亲自督查此案,如何一路追踪到江淮,又是如何再追到白海,直到此刻,卫昊阳等人也才明白了眼前这位年青的靖王究竟是耗费了多大的精力才弄来了这四十五万石的粮米。
有很多地方在段铭承口中只是一语带过,但作为一生戎马的卫家人,又有谁会不明白这靖王能从海关水师眼皮底下夺回军费要承担的凶险?
卫辰修至此终于彻底低了头,他祖父卫昊阳先后揍了他二十军棍,他父亲卫远山回到双岚之后又抽了他一顿鞭子,原本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怨气的,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彻底服了气,目光瞥到他大哥卫肃衡的脸色,心中只剩了哀叹——眼瞅着回头还要挨他大哥一顿拾掇……
接下去的时间里,段铭承看过了边关地形的沙盘,也从头到尾仔细询问了现如今和鬼方的胶着点究竟在何处,整整大半日的时光,终于对目前战况有了明确的认知和判断。
对卫家,也一样。
——卫家……段铭承慢慢的抿了一口药茶……作为戍边的将领,卫家三代人他都见过了,除非他看人的眼光出了岔子,否则卫家应该依旧还是那个曾经让他父亲段熙文赞誉有加的卫家。
随着双方从有所保留的试探,再到终于交心,卫家认可了段家在后方做出的努力和千里缉凶,段氏也亲眼看到了卫家在边关的艰难和顽强。
直到段铭承终于面露疲色,气息连药茶都开始压制不住,卫昊阳一行才终于记起了这年青靖王是带着伤在与他们会面。
“会出贪墨军饷这样的事,也是朝中官员出了纰漏,没能做到任人唯贤,这件事迄今为止仍有不明的地方,日后还要继续追查,不彻底揪出幕后不会善罢甘休。”段铭承说道,随后话锋一转:“除此之外,还有件事。”
卫远山等人等了一息,却只见这面色苍白的靖王皱眉沉吟,彼此互望一眼,心中不免有几分诧异。
还没等段铭承想好该如何开口,冷不防就见那个始终灰溜溜跟在父兄身后的卫辰修梗着脖子大步迈出走上前来,身边的欧阳斜跨一步拦在段铭承身前还没来及出声,就见他已经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是我未分是非,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他这一举动把段铭承也给搞得一愣,只能忍笑示意欧阳去将人扶起,这才道:“卫侯爷和卫将军既然已经罚过,本王便不罚了吧。”
……这小子这几天没少挨揍,万一真打出个好歹……他回头难道要跟那姑娘说一不小心把她表哥给打坏了?
想起纪清歌,段铭承不禁有几分走神,血色苍白的唇边也不自觉挂上了一丝微微的笑意,等再想到还没出口的事情,那一缕浅笑又隐了回去。
“本王是想知道……”段铭承接过欧阳给他新换的一杯药茶喝了两口,稳了稳气息,这才道:“淮安纪家,纪正则,此人这些年的行事,卫侯爷和卫将军可知晓?”
这一句出口,就见那花甲之年的老将一愣,随后竟激动了起来:“可……可是我那女儿晚晴,有话托殿下带来?”
……是,是了,这靖王曾在江淮平原大肆收购粮米,纪家江淮首富,定然是与他见过面才是!
卫昊阳谈论边关困境时可以面不改色,谈到鬼方铁骑时可以沉稳如山,而此时此刻,他却头一次在段铭承面前露出了焦急和期盼。
就连始终不苟言笑的卫远山也定睛望了过来。
段铭承顿住话音,默然半晌才苦笑道:“……卫侯爷有此一问,看来……当是不知了。”
卫昊阳脸上的喜色在段铭承的静默中渐渐凝固消失。
“淮安纪家的宗妇,纪家家主纪正则的原配嫡妻,十四年前已经身故。”望着那花甲之年的老将愕然睁大了双眼,段铭承心中不忍,尽量缓和了声音:“外界获知的线索很少,只传是生育时遇到难产,血崩而亡,身后留有一女,取名……”
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精神矍铄的老人在一片惊呼声中,双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明天也双更,嗯……你们以为更的是文吗?不,这是作者菌的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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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新文预收
《糖宝儿(重生)》
对……作者菌就是这么头铁,古言磕到底,再扑也会磕,没有为什么,问就真爱
第94章
塞外的旷野,正是秋草肥美的最佳季节,这一年的牧草长得茂盛,也让许多牧人心中欢喜。
能趁着秋季水草丰美的时节多让牛羊长些膘,冬季只要不遇到暴风雪,就会有更多牲口存活下来。
年底也才能交上鬼方拓跋王室的岁贡。
鬼方的国土面积只有大夏的四分之一还不到,但祂所在的地理位置却极其优越,占据了中原西去前往西域的必经要道上,若只从地图上来看的话,中原若相与西域互通商贸,就必不可少的要经过鬼方。
在很久以前,中原就与西域各国有着商贸往来,而也就是从很久以前,鬼方也从双方交易的商品数量和价值上,明白了那一个在自己旁边的国度,是何等的富饶和安乐。
这样一块肥肉就如同悬在嘴边,任凭是谁,面对这样的诱惑,都忍不住想要去舔两口尝尝味道。
彼时的鬼方国也是。
一开始还只是有所克制的骚扰一下来往的商队,收取重税或者偷偷吞掉几支倒霉的队伍,后来开始对着中原边境小心的试探。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这块肉实际品尝起来,远比看着的时候更加肥美,仅仅只是边境上几处散落的村庄,在搜刮劫掠之后的收获都足以抵得上鬼方举国上下一年的放牧辛劳。
于是,贪念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鬼方如同张开了巨口的凶兽,不论年景丰还是贫,都俨然是将中原当成了他们的补给仓库。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抢了粮食,想要钱财,抢了钱财,还想要女人,抢了女人,又开始贪图那肥沃富饶的土地。
不过短短十来年,原本还是游牧为生的鬼方就凭借着无止尽的劫掠在这片广袤草原上兴建起了金碧辉煌的王城。
而后,不断尝到的甜头进一步助长了鬼方扩张的野心,那时他们的袭击目标已经不满足于仅仅一个中原,周边其他西域国家,乌孙、龟兹、楼兰、月氏、高昌等等小国更是不堪其扰,在乌孙被鬼方灭国之后,其余小国不得不俯首称臣,愿意每年缴纳高昂的岁贡以换取和平。
就这样,鬼方国的军力在源源不断的掠夺之中迅速扩张,版图也在吞并了乌孙之后有了更多可迂回的地区。
以战养战,这是鬼方举国上下公认的强国之道。
直到那被他们视为自家粮仓的中原国家开始了反击,鬼方都没当做一回事。
他们鬼方南征北战,以往也曾见过许多勇武之人为了自己的家园拼死一战的,可那又如何?鬼方尚武,崇拜强者,但……只有胜者才是强者。
面对他们强大的铁骑,一时的抵抗也不过是临死前的悲歌罢了。
虽然对于这样的人,鬼方人也认可他们的英勇,死后也多半都会心怀敬意的进行安葬,但该杀的,该抢的,他们可从不手软。
英雄又如何?轻飘飘两个字,也挡不住他们踏过英雄的骸骨,抢夺英雄的女人,斩杀英雄的后代。
女人,在鬼方是战利品的代名词,不论是自己国家的女人,还是其他国家的,都是财产,而财产就是可以争抢可以交换的东西。
女人最珍贵的价值在于她们可以生育,而不能生育的女人,和牛羊也没什么区别。
其实区别还是有的,不能生育的女人,还不如牛羊值钱。
鬼方王城修建得十分高大恢弘,王宫更是奢靡辉煌,然而随着拓跋元鸿脚步的不断前行,却已是离那富丽奢华的王宫中心越来越远,终于在看起来有着几分偏僻的一处才停了下来。
推开院门,眼前出现的是一处与这穷尽豪奢的王城格格不入的小小院落,院中挖了一处很小的水池,一座两三步就能走完的拱桥横跨其上,池边竟然还种着一株垂柳,只可惜再是精心培育,到底也还是不服这塞外的水土,树干细弱,枝叶也稀疏,半死不活的倒映在水面之上。
刚走到院中,就听见女子压抑低沉的咳声,一声接着一声,嘶哑而又急促,拓跋元鸿心中一紧,加快脚步推门进了房间。
光线有几分昏暗的房间内,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正躺在床上费力的咳嗽,看她动作似是有些想要起身的样子,却挣扎了几下都没能撑起来,拓跋元鸿连忙快步上前,小心扶她坐了起来。
端起床边几子上的茶杯,也顾不得里面茶水已经冷了,先送到女子唇边,看她喝了两口,勉强压住了咳嗽,这才松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室内,拓跋元鸿皱了眉:“侍女又跑去哪里了?”
“罢……罢了。”那女子瘦得已经脱了形,见他脸色阴沉,也只劝道:“何必多事。”
虽说是顶着侍女两个字,但却是鬼方出身的女人,被遣来伺候她这么一个和废人没什么区别的异族女,也已经很委屈了,每日能来照料一下饮食已经算得上尽心,不可能再苛求什么寸步不离。
见她这般说,心知她的性情就是这样,拓跋元鸿也只得岔开话题,打开了手中的提篮,取出里面的陶罐,又取了一只银碗,一边盛粥一边道:“我令伙房煮了枣儿粥,娘亲尝尝顺不顺口。”
说着轻吹了两口之后舀了一勺粥汤送到女子唇边,看她张口喝了,又盛第二勺。
那银碗比起金帐宫里用的茶碗也大不了多少,但女子勉强吃了半碗也就摇了头,拓跋元鸿又哄着喂了一勺,见她实在不肯吃了,也只得放下了碗。
女子望着他俊秀的眉眼笑了笑:“搁着吧,晚上我叫人再热一下。”
拓跋元鸿微微垂目,没有做声。
……不过是一碗粥罢了,可惜,在这天高地广的塞外,稻米是珍贵而又稀少的东西。
就不说鬼方国的塞外水土根本种不出稻米,就连那几乎是要甚有甚的中原大夏,靠近西北边关的土地也大多都不是种稻米的。
小麦,高粱,青稞,燕麦,糜子,才是这一带的主要农作物。
这在大部分中原人眼中平平无奇的一碗粥,在这鬼方却可堪比珍馐,而且还经常弄不到。
鬼方人也压根没有吃粥的习惯,奶茶,青稞酒,奶酒,肉汤,才是此处日常饮食中的汤水。
整个西域无不如此。
但他的娘亲,这个从中原和亲过来的女人,却一辈子都吃不惯。
她喜欢吃稻米,面食也不喜欢青稞面,而是喜欢那些精致得不像是吃食的中原小点,拓跋元鸿小的时候曾吃过她亲手做的,但后来……她就再也没做过。
她喜欢喝清茶,尽管鬼方这边的茶自从中原地区和西域的通商彻底断了之后就再也弄不到那些清香馥郁的中原茶叶,但她就算是苦涩难入口的粗茶,也依然不爱往里面加奶加盐。
至于饭食中餐餐必有的牛羊肉,更是不甚喜欢,偶尔动筷也就是浅尝则之,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碰不碰。
拓跋元鸿清楚的知道她的每一样喜好,只可惜,就算他身为鬼方国汉王的儿子,也没办法给她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