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自打上了车便跟先前一样,龟缩在角落里,低着头,抱着小腿,小脸也紧绷着,不说也不动……顾无忧看着他身上全是血,大抵也能猜到他发生了什么,心疼他年幼就碰到了这样的事,她也顾不得去问他的来历。
从储水罐里绞了一方帕子递给他。
低着头的小孩看到眼前那方帕子,似乎愣了一下,呆呆抬起头看着顾无忧……
“给你,”顾无忧笑着和他说,怕吓到他,就连声音也格外轻柔,“你自己擦吧,血沾在脸上不舒服。”
小孩仍旧没说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原本被他紧攥着的小手倒是松开一些,从她手上接过帕子,然后低着头给自己擦拭起来。
顾无忧见他擦拭完血污之后露出的白净脸蛋,也没多看,又取出一方帕子沾了水,而后亲自去给身边人擦拭。
李钦远正专注看着外头,突然察觉到脸上的冰凉,一顿,回头握着她的手冲她笑了下,“我自己来吧。”
顾无忧摇摇头,语气坚决,“你看你的,我给你擦。”
李钦远便也没再坚持。
外头马蹄哒哒,来时言语不断的马车里,此时却一丝声音都没有,等他们穿过这条山道,进入官道之后,提着一颗心一路没说话的顾无忧,看到李钦远刚才一直紧绷的身形有些放松,这才压着嗓音问,“没事了?”
李钦远刚要回答,便听到顾无忧轻轻嘘了一声。
他一愣,顺着她的视线往里头看,才发觉那个小孩竟然蜷缩着睡着了,身上还盖了一条软毯,估计是顾无忧替他盖上的。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掀了掀长眉,不大在意,抱着顾无忧,声音倒是如她所愿放轻了一些,“这里是官道,又靠近驿站,那些山贼再胆大也不敢往这边来。”
顾无忧松了口气,终于有心思问人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身上全是血,还有这个孩子……”说到这,她又转头看了一眼即便睡着也锁着眉头的小孩,抿了抿唇,柳眉轻拧,“他不是大周人?”
“我过去的时候,这孩子的护卫正在和一群山贼拼杀。”
李钦远虽不清楚这小孩的来历,但也能从刚才那些人的对话中猜到一些,“估计是贪图这群人的财产,至于来历……我刚才听他喊那个护卫尉迟叔叔。”
他想了想,说道:“尉迟是西域的大姓,若是我没猜错,这行人应该是从西域来的。”
若是西域倒还好些,西域一向不惹事,这么多年和大周一直保持着货物往来,“那我们要把人送到哪?”
总不能送回到西域去吧。
知道她在想什么,李钦远摸了下她的脸,笑道:“送到金陵,那大汉说只要进了金陵,这小孩就知道怎么找人了……”说到这个的时候,他掀起薄唇露出一抹嗤笑。
他怎么可能猜不到那位大汉的打算。
不过是怕他知晓这小孩的来历,和那群贼人一样起了心思。
他倒是不在意,左右就当他日行一善,让这小孩搭个顺风车,等到了金陵,他就直接把人丢下,由着他去找人,左右也不干他的事。
等下——
金陵,西域,尉迟……李钦远神色一顿,看着那个小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难不成……
顾无忧见他脸色不好,还以为怎么了,连忙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没事。”
李钦远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安抚似地朝她露了个笑,恐怕是他想多了吧,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
韩星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人靠近他。
他整个人都变得紧绷起来,想到刚才竹林里的那场厮杀,想到自己身边一个个倒下的护卫,心中责怪自己还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身份,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趁着那人还没彻底贴近他,连忙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朝人刺去。
可他的匕首还没刺中来人,就被人打掉了。
短短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声,紧跟着是一个男人紧张担忧的声音,“蛮蛮,你没事吧?”
他原本微合的双眼在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时,彻底睁开了,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抱着那个刚才递给他帕子的女人。
许是察觉到他看过去,那个男人立时就变了脸色,没有半点情绪的凤目冷冷地盯着他,就连马车里的气压都变得越来越低。
韩星安看到他松开女人的手,朝他过来,面容冷酷,比先前在竹林里的那些山贼还要让他害怕,他想去捡那把匕首,可他的手实在是太短了,根本够不着,只能抿着唇,脸色苍白地往后躲。
马车就这么点大,他能躲到哪里去?
就在他以为会被这个男人杀死的时候,女人却开口了,“我没事,就是划破了一些皮。”
顾无忧刚刚也被吓了一跳,看着手背上的那道极为细小的伤痕,又看了眼战战兢兢的小孩,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和李钦远说,“好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刚逢大难,又是这样一个年纪,怎么可能不怕?
就像失去庇护的小兽,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谁靠近一点点,就露出自己还不算锋利的獠牙,想借此吓退别人。
当初的她,不也是这样吗?
李钦远咬牙看着韩星安,要不是顾无忧阻止他,恐怕他刚才真会有那个冲动杀了这个小孩,他精心呵护着的人,平时便是走得多了,喊一声脚疼,他都受不了……他居然敢动手伤她?!
冷冷瞥了他一眼,声线阴沉,“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你扔下去。”
说完。
他也没再看人,直接拂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止血的伤药,给顾无忧上药,时不时问一句,“疼不疼?”
那清凉的药粉倒在伤口上的时候让她有些退缩,可她怕他担心,只能抿着唇笑着说道:“不疼。”余光瞥见看着她的韩星安,湛蓝的双目露出担忧的表情,见她看过去,似乎想道歉,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笑了笑,仍是很温柔的声音,“别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又解释道,“你刚刚睡觉的时候,毯子掉下了,我想帮你捡起来。”
韩星安神色一变,终于在她的注视下,低了头,“……对不起。”
“你还哄他?我都没让你受过伤,他倒好……”越说,李钦远就越气。
顾无忧知道他这是急得上火了,抱歉地朝人眨了眨眼,然后低着头去哄她家那位了,“好啦,我是真没事,就一丁点伤口,就算不上药,过几天也好了。”
李钦远听到这话还是不大高兴,抿着唇没说话。
直到耳边听到近乎呢喃的一句,“我看到他,就忍不住想到小时候的自己……跟个刺猬一样,把自己团团保护起来,不想去接近别人,也不想让别人靠近我。”
手上的动作一顿,李钦远身上那股子凌厉的气势也渐渐敛了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柔声哄道:“别怕,都过去了。”
顾无忧笑着抬起眼帘,轻轻嗯一声,“我知道,都过去了。”等到包扎完,她看着还缩在角落里的小孩,想了想,把冰盒还有一只八宝攒盒递到他那边,“饿了吧,你先吃点垫垫肚子,等进了城,我们再带你去吃东西。”
李钦远听到后话,皱了眉,刚要开口,但看到顾无忧眼中的温柔,又抿了唇,住嘴了。
罢了。
等吃完饭再把这小子赶走好了,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让他家小姑娘不高兴。
而且这机灵的小狼崽子,估计进了城就自己偷偷溜了。
韩星安早就饿了,他看着面前的两样东西,这次倒是只犹豫了一番,就开口了,“……谢谢。”他没去碰那只冰盒里的东西,而是打开糕点盒子,也不管是什么,拿起来就吃。
动作虽然很快,但吃相却很优雅,应该是打小教养出来的习惯,吃东西的时候,那些糕点碎屑全都在他的手上,一点都没掉在马车里。
顾无忧挺喜欢小孩的,尤其这小孩总让她想到以前的自己,就忍不住想对人好一些,又给他倒了一盏水,笑着哄道:“慢些吃,别噎着。”
“……嗯。”
韩星安点点头,等吃得差不多了,偷偷看了一眼顾无忧。
顾无忧笑问:“怎么了?”
“我叫星安,”韩星安看着人小声说,“日月安属,列星安陈的星安。”
“星安……”顾无忧轻轻念了一声,笑道:“很好听的名字。”
“对了,你是西域人吗?我看你的大周话说得很好。”要不是这个相貌,恐怕说他是大周人都会有人信。
可刚才还聊得好好的小孩,这会突然又不说话了,就连手里握着的那块糕点也没再吃,半响才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母亲是西域人。”全然不提自己的父亲。
顾无忧心思细腻,大概猜出他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便也没再问。
*
等他们一行人到金陵的时候,已是深夜了,街上行人也没几个,就连摆着夜市的摊贩都在收拾东西回家了。
这种情况自然不可能让那个小孩离开。
李钦远倒是想,但那小孩经了这一路,就跟缠上他家蛮蛮似的,一下马车就紧紧贴在蛮蛮身边,要不是他盯着,估计都得牵住他家蛮蛮的手。
他气得不行,冲那掌柜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自觉带了一些火气,“三间房。”
之前那次是因为没办法,他跟蛮蛮才睡在一起。
可这一路,若是要住客栈,他都是分两间房,虽然蛮蛮为了他不远千里跑到临安,传出去也早就没什么名声了,但他私下还是得克制自己,因为爱她所以更加要护着她。
而且睡一间房,也实在是太考验他了。
掌柜看到这么一尊煞神,心肝一颤,尤其是从几人身上闻到血腥气,更是惨白了脸,要不是这位郎君样貌俊美,打扮富贵,他还以为是哪家山贼头子下山了,连忙应了声好,颤着手交出三块挂牌,李钦远接过后,还没说话,就听到韩星安弱弱道:“姐姐,我怕,我想和你一起睡。”
这小狼崽子!
李钦远的眼睛都快冒火了,他本来想得好好的,让这小狼崽子和房寿去睡,等明天天一亮就直接把人踹走。
“这……”
顾无忧面露难色。
“姐姐,”小狼崽子韩星安牵着顾无忧的手,摆出一副可怜样,“我害怕。”
顾无忧原本就心疼他,现在看他这样,更加受不住了,刚想和李钦远商量就听他气冲冲地说道:“想都别想!”他都舍不得和她睡,这个小狼崽子凭什么?
但这样的情况就不可能再把人赶去和房寿一起睡了。
“你……”
他咬着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跟我睡。”
顾无忧觉得这样不错,弯腰和韩星安说道:“星安,大哥哥武功高,你和他睡,好不好?”
韩星安本来就没打算跟顾无忧睡一间房,他要真敢睡,估计这男人连夜就能把他从二楼扔下去,他只是不想去睡那些下等房罢了,这会听人询问,就轻轻哦一声,“好吧。”
说完还一副不放心的样子,眨巴着眼睛,一脸担忧地问道:“大哥哥会欺负我吗?”
这小子……
李钦远怎么可能看不出他是在做戏?
明明是头小狼崽子,偏要装成小白兔,也就骗骗他家那个傻姑娘。
他忍不住,直接提着韩星安就往楼上走,等到了自己的房间就把人扔了进去,看到急急跟上来的顾无忧,见她左顾右盼的,忍不住捏酸带醋的说了一句,“不许找他。”
“你这一路都没怎么和我说话,我生气了。”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他就是不高兴他家蛮蛮关心别人超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