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乱糟糟的,黑蟒仔的模样老是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深深的恐惧盘踞在我的心里,往日的意气风发再也找不到。
黑夜比以往来得早了很多,城市在狂风暴雨中死寂沉沉,霓虹和街灯像是永远安息了,城市剩下一栋栋大楼矗立着,像是大地上密密麻麻的墓碑。乌云像祭祀后的浓烟盘踞在墓碑上,那些亮起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像是碑林里看不清楚的篇篇墓志铭。
台风的最大威力在傍晚开始隆重登场。
铺天盖地的大雨像是银河决堤后倾泻而下,把城市灌得毫无喘息之机,放眼尽是滔滔奔流的洪水。
咆哮着的狂风没头苍蝇般乱窜,横扫城市里平日里绿意盎然、花团锦簇的那些美丽,花草树木尸横遍野,被席卷起的树枝一次又一次拍打在玻璃窗上,整个城市在狂风中丧心病狂地哭泣。
滚滚雷声裹挟着闪电,黑暗中擂响丧钟,耀眼的闪电化成巨大的耀眼利爪,一次又一次撕裂黑暗,像要把整个世界捣碎。
我所在的一楼已经全部淹没在洪水中,几部停放在二楼的车已经排不上任何用场。
雪儿和贡布全副武装坐在茶座前,不时望一望窗外的恐怖场景,捧着热茶,倒吸一口冷气。
没人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再威武雄壮的人,也会如凋落的花瓣一样被拍打在洪水里,又或者变成断线的风筝,不知会飘落何方。
身着黑色紧身衣裤的雪儿特别英姿飒爽,长发紧紧地盘在脑后,像是紧握的拳头,两道细眉飞扬,挺拔的鼻梁两边凤眼灵光,使得她的脸更加精致端庄,如书中的穆桂英整装待发。
贡布也是一身黑色紧身装束,面色凝重,沉沉地望着窗外,低声说道:“雪儿姐,恐怕要凌晨后才能出发了,借此睡一会儿为好。”说完,他自顾上楼去。
雪儿如风中的花瓣一样绕着我旋转飘飞起来,像极了独自旋舞的芭蕾舞者,空中吟唱着让我魂神迷离的歌谣:
“咿呀,咿呀喂,咿呀——喂!
月光啊月光,咿呀——喂哦。
你可算过圆缺有几回呀,咿呀喂。
星光啊星光,咿呀——喂哦。
你可数过流星有几颗呀,咿呀喂。
银河啊银河,咿呀——喂喔。
你可记得鹊桥有多长呀,咿呀喂。
风儿啊风儿,咿呀——喂喔。
你可看见我的心在哪里呀,咿呀喂……”
一个空翻,雪儿落在沙发里,甜甜一笑:“麦哥,如果我牺牲了,你要记得我的模样,记得我曾为你跳舞歌唱。你不是会写书吗,一定要为我们姐妹兄弟写出浓墨重彩的文章。”
她的笑语欢颜,让我从沉醉的欣赏中尝到深深的苦涩,木然地看着她:“瞎说八道,你怎么能牺牲,等平了佛爷,我陪你们一起悠游大好河山。”
她望一望敞开的门,可能是担心娇妹突然下楼来,歪在沙发头上,故意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凝望着我:“我不相信,你有家人,怎么可能陪我们悠游山河?”
面对她楚楚可怜的质问,我无法回答。
她又说:“姐姐私下告诉我们,说你不是背信弃义的人,你是她的归属,我们也就不再漂泊,我们信姐姐,可是,可是,你会让我们都有归属吗?”
突感自己责任重大,黑蟒仔因我而死,他的妻女我是一定要照顾到底的;娇妹带着她的姐妹兄弟为我而留下来,为我出生入死,我该如何做才能对得起他们呢?
“雪儿,你们的赤诚之心我怎敢相负,归属,我也是一个江湖浪子,但我能保证,永远和你们荣辱与共。”
我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能表达心中的感动,木纳地坐回茶桌旁,故作轻松地招呼她:“雪儿,过来喝茶。”
她蹦跳着来到我身边,弯腰探头凑到我脸上嗅嗅,旋风一般到我对面坐下来,俏皮地说:“麦哥,其实吧,我们不缺钱花,也不怕漂泊无定。姐姐爱上你以后,她说我们以前看似无拘无束的潇洒,其实少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牵挂,她说心中有难以割舍的牵念,人生才不苍白。”
端起我递过去的茶杯,或许有些烫手,她放在桌上,一手伸出一个手指来回地推茶杯,目光落在茶杯里,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我是不明白的,人为什么非得要给自己找一个牵绊呢?像风一样自由不是很好吗?”
“你和春夏秋冬舍得离开娇娇吗?”
她猛然抬起头盯着我,高声说道:“当然不能,姐姐就是我们的亲娘,她是我们的家,我们怎么可能离开她。”
“这就是牵绊,幸福的牵绊,雪儿,等你爱上一个人时,你会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牵绊的幸福感。”
她马上显出非常不屑的神态:“我就爱姐姐和春夏秋冬,才不要别的什么牵绊。”低眉偷看我一眼,带着撒娇的口吻:“你不只不能辜负姐姐,也不能辜负我和春夏秋冬,我们为你平息江湖风雨,你要为我们负责。”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这样的人说‘负责’,选择混迹江湖,就难有风平浪静的日子,这道理他们比我更懂得,负责?应该就是荣辱与共吧?
脑海里又浮现出我和梁凤书刚到达这座城市的时光,那时的我们拘谨卑微地生活,每天都要保持强颜欢笑,要讨好每一个人,而今,好像活得有尊严了,好像生活富足了,可生活偏偏要横生枝节,弄出这许多的身不由己。
不知道雪儿为何突然和我讨论这些,或许是她真正接受了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这危机四伏的江湖中,她愿意和我毫无顾忌地交心了。
雪儿这样的女人没有人能欺负她,在她看似闲聊的话中,我好像看到她心底藏着的悲怆。这是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感,却又不得不坚强,犹如悬崖峭壁上傲立风霜的崖柏,绝处逢生,使出浑身力气对抗那凛冽,任凭风起云涌、寒来暑往,身体斑斑节节,枝叶依然飘逸灵动,远望,那是悬崖峭壁上的一抹翠云。
她的话有意无意中带着哀怨,就如悬崖峭壁上的崖柏,一定也羡慕沃土上的蓬勃生长,只因身处凛冽之中,不得不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傲气与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