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轰鸣,礼花满天,从没见过如此的热闹非凡,而我只能孤独的仰望。
异乡的第一个除夕之夜,我独坐在办公楼天台上,并非要跳楼自杀,我是被热火朝天的烟火吸引上楼的。工厂放三天假,从除夕到初二,全员不用上班,而我不愿跟宿舍里那几个不爱洗澡的人相处,那种人肉的味道熏得人难受,似乎要把我的灵魂熏出体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也会寻一个水龙头,或者清澈的水塘,在城市模糊的霓虹映照下洗个澡,冷水让人思路清晰,也让人去除红尘异味,怎么能不洗澡呢?我是不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我有自己的思念。
从傍晚开始,我就独坐在楼顶,或许是我的生活已经不那么艰难了,我开始思念故乡,想故乡的一切,本以为我早已抛弃了故乡,却不知此刻为何会想着故乡的一切而泪流满面。原来有深深烙印的地方忘记是比较难的,故乡曾给我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嘲笑,在万家欢腾、普天同庆的时刻,我真的想起故乡了,原来那里才是我生命的磐基,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如果我死了,也是灵魂选择要回去的地方。
我想念陶春兰,虽然她只养育了我一年半,然后毅然决然的把我送给了老单身汉—李瞎子,可她是我的母亲,母亲永远是唯一的,牵连着血肉,牵连着魂魄,母亲才是生命的源泉。此刻我很想给陶春兰写一封信,把自己在异乡所经历的所有苦难都粉饰起来,告诉她,儿子长大了,儿子在异乡如鱼得水、万事如意,要在信中深深的问候一声:“妈,您现在好吗?您辛苦了,儿子长大了,等儿子荣归故里时,一定让您做老佛爷,妈,您现在好吗?”可是我的信不知寄往何处。
很想知道陶春兰在异乡怎么过年,她也一定和我一样想念故乡的一切,她比我思念的更多,她有很多孩子要思念,故乡有她的家,而我不知道陶春兰此刻在那个方向。
我想念肖玲玲,想到她,肝肠寸断,愧疚万分,我对不起你啊!肖玲玲,是我让你从此被别人嘲笑,你会怪我吗?你该怪我、恨我、怨我……过年啦!玲玲,我们一起过了十五个年,而今我们天各一方,你胆子那么小,谁为你点燃鞭炮呢?你的新衣服穿给谁看?谁会背着你越过壕沟?谁会听你唱信天游?过年啦!玲玲,你该好好的,你的善良和美丽配得上世界上任何男人,我是一条该死而没死的癞皮狗,不值得你托付终身,过年啦!玲玲,我对着天给你作揖,愿老天永远保佑你。
此起彼伏的礼花,
遮盖了星空,
如漫天飞舞着永不坠落的流星,
璀璨夺目,
五彩流光;
不绝于耳的鞭炮轰鸣,
笼罩着大地。
家家欢聚的喜气,
吹落异乡孤寂飘萍的眼泪;
飘飘洒洒的礼花,
不曾看见异乡中的悲怆;
轰鸣的鞭炮声,
顾不上思念的哀伤;
欢天喜地的人啊,
哪里管得了有人独在异乡;
残忍的满城灯火,
异乡孤客该向何方?
而我还是一个少年,
没有轻狂资本的少年。
我只有流着泪,对着故乡的方向,独自轻声唱:“遥望家乡的小山村,小啊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泪水和低声呜咽,淹没在普天同庆的欢喜中,天空黑了,礼花更亮了,我的肚子空了,才突然想起没有吃饭。我是最怕饿肚子的,可我却在除夕之夜忘记了吃饭,食堂已经关门,厂区的小卖部也紧闭着,走上街头,街头的商店也都关着门,我找不到能让我填饱肚子的地方,只有用冰冷的自来水填满空荡荡的胃,重新回到楼顶上,让思念带走饥饿感,遥望着着满城欢腾,泪水更加滂沱。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花,也没有冰寒,心中的冰寒并不能影响气候,大海吹来的风把鞭炮爆裂后的纸屑吹起,夹杂着浓浓的火药味,还混合或着烟尘,使我的眼前更加模糊不清。想不通是那个该死的残忍至极的人发明了这个节日,非得用一些人的喜气点缀一些人的悲凉,非得让富贵和贫穷在同一天较量。为何有些人不能回乡,不能团圆,有些人却能如愿以偿,同在一片国土上降生,同样都是母亲生养,我这个出生在偏远山村的孩子,难道就比城里人懒惰?比他们好吃懒做?不不不,我比他们都勤劳,比他们都坚韧,比他们都努力,而我也比他们都悲苦,只因我那出生的偏远的故乡。
直到午夜,我还坐在楼顶,以前都是和肖玲玲守岁,今天我要一个人守岁了。我的手上没有表,但我知道,当一九九七年到来的那一刻,一定会有一阵更猛烈的鞭炮声告诉我。
回想起从前在老家的除夕之夜,平时再省吃俭用的李瞎子也会炖上一锅肉,炒几个菜,多得故意当天吃不完,一桌子丰富的好菜一直要放到来年,意为年年有余,穷人也只能靠这种只是期望的幻像安慰自己了。而李瞎子是坚持不到凌晨新年的到来的,至我记事起,我就愿意尊照传统守岁,尽管我也很想睡觉,但我会为了守岁这一传统文化,坚持到凌晨以后再睡,可想我是多么的尊重祖宗传承。
守岁有好处的,即尊重了祖宗传承,主要是能偷吃为了“年年有余”所留下的好菜,这些好菜平日里是极难吃到的,偶尔吃一次,也总不能尽兴。除夕之夜,李瞎子睡着了,我能挑着吃,吃饱了休息一阵,又再吃,吃了还要把菜弄得跟原样差不多,故意弄出没有吃的样子,那时的我太喜欢吃肉了,只有在守岁时才能尽兴一次,一年也就这一晚能吃肉吃个够。
等肖玲玲也五六岁时,我不睡,她也不睡,我在屋前院坝里故意敲出声响,告诉她我没有睡,肖玲玲就会跑过来,年关里,肖大刚和赵小莲无论如何也会装得很是相爱,对肖玲玲也比平时管得松一些。
当肖玲玲跑过田坎来,总是所有口袋里都装满了好吃的,那些好吃的都是李瞎子舍不得买的,又软又酥又甜的糖、又香又脆的饼干,炒得香喷喷的胡豆、豌豆、花生,肖玲玲会非常自觉的,一一的全部把她的口袋清空,然后把所有倒出来的好吃的在桌子上堆到一起,对着我拍拍她身上的每个口袋,带着笑容,极其真诚的对我说一声:“麦子哥,没有了,全拿出来了。”
面对一堆好吃的,肖玲玲一个也舍不得吃,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我吃,很是可怜我的说:“麦子哥,我不吃,都给你吃,这些都是你家没有的,我家还有很多,回去时我就当自己吃完了,明天再给你装来。”
肖玲玲看着我吃时,她又会不由自主的咽口水,而我当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会剥给她吃,喂到她早就等着的嘴里,她还会极其感激的说道:“麦子哥,你真好。”就像是我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她吃一样。
为了吃,我是可以不睡觉的,坚韧的意志力估计就是那时练就的,等过了凌晨,新的一年到来了,肖大刚放完新年的鞭炮,在田坎那头大声喊肖玲玲,肖玲玲迷糊着双眼,依依不舍地回家去睡觉,临走时还会叮嘱一句:“麦子哥,你使劲吃,明天我再给你拿。”
肖玲玲从来就没有我一样坚韧的意志力,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想睡觉,但她又不回去睡。按理来说,她把吃的东西拿出来以后,她就可以回去睡了,可是她不回去睡,这也确实聪明,如果过来放下吃的就回去,难道她父母不会怀疑吃得太快吗?肖大刚和赵小莲可不傻,有些事情明明做了,但必须假装掩饰得像没做一样,起码面子上好看,看来这个道理我是从小就懂得。
我让肖玲玲自己躺我床上去睡,她也是不肯的,其实她去睡了她父母也是不知道的,可是她非得和我一起。我是不能上床去的,上去很快就睡着了,不是亏大了吗?于是,我拿一个大簸箕,把吃的放到簸箕里,我坐在簸箕里慢慢吃,肖玲玲就趴在我的腿上睡,直到肖大刚放鞭炮时,我把她叫醒,等她回去了,我也就撑得再也撑不下去了,带着圆鼓鼓的肚子进入美梦。
当我独自坐在楼顶时,既没有肉可偷吃,也没有肖玲玲来给我送吃的,我肚子里全是自来水,可我固执的坚持要一个人守岁。也是第一次在除夕里伤心,第一次在除夕里饿着肚子,第一次在除夕里孤单,第一次在除夕里以泪洗面,并不回去睡觉,却一定不是为了遵守祖宗守岁的传承,去他妈的祖宗传承,我落到这个地步,祖宗就没有责任吗?当然有责任,祖宗就在山村里,所以我才出生在山村里,然后才沦落为异乡野狗,如此不堪,我是肯定不会遵守祖宗传承的。
可我依然不愿意去睡觉,是用这样自我折磨的方式,祭奠再也回不去的那样守岁,祭奠再也回不去和肖玲玲一起守岁,祭奠故乡除夕的茫茫黑夜,祭奠山村除夕里苦寒的北风吹着炭火盆,那安静,又能尽兴满足的除夕夜再也没有了,怎能不祭奠。
书看多了爱幻想,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一切美好,我固执的坐在楼顶,一定是在幻想肖玲玲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所有口袋里都装满了好吃的。我也只能幻想肖玲玲突然到来,这是最贴合能实现的幻想,因为只有她给我送过吃的,只有她愿意把所有吃的都给我。我要是幻想一个仙女突然到来,万一仙女吃的我不能吃怎么办?可肖玲玲带的吃的,从来都是可以敞开放心吃的,绝无后顾之忧。
我坐在楼顶,以为故乡的风可以翻越千山万水,带着故乡特有的贫穷清贫味吹到我的面前,如果那种味道到了,我一定可以闻出来,可是故乡的风一直没有来,我闻到的满是异乡残忍的火药味。难道故乡的风也被贫穷清贫味熏得无力了吗?不然风应该是可以穿越千山万水的,风可以翱翔苍穹,可以漫游古今,千山万水算得了什么,但是我始终没有闻到风中有故乡的味道,看来故乡的风是自卑的,它不敢来这繁华处,故乡的风永远也闻不到这残忍的火药味。
我能听见不远处宿舍楼里男男女女的嬉闹声,显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只能如是想,他们太过愚昧、愚蠢、荒唐,别人开心嬉闹是因为生活幸福美满,合家欢聚,你们身在异乡,与亲人天各一方,睡在硬邦邦冰冷的上下铺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所得酬劳不如别人一顿饭钱,我做过服务员,当然没有乱说,有人甚至一餐吃你们半年工资,你们不知道吗?有什么值得开心、嬉闹的?这不就是曹雪芹所写的“反认他乡是故乡”吗?不如此,又能怎么样呢?我也比宿舍里嬉闹的人强不了,得到工作时不是照样感激涕零?
身旁放着一本书,打算用它打发除夕孤独的时间,可能鞭炮声太过喧嚣,此刻竟然没有心情看书,这是极其罕见的,我曾在孤独的雨夜借着昏黄的街灯看书,此刻却无心看书,实在不该。看着这本法国作家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我无力翻开它,我开始想梁凤书。她的家就在不远处,她的家一定富丽堂皇,酒食飘香,她家里一定到处都摆满了吃的,我闻到的火药味一定有她家放的,她现在一定是酒足饭饱,欢声笑语,一家人其乐融融……
不知道为什么能饿着肚子在楼顶坐那么久,尽管心身疲惫,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当鞭炮声突然特别激烈起来时,我知道,新年来临了,我又遵照祖宗传承,守岁了,在新的一年到来时,我站起身来,依照从前习惯,不用再坚持下去了,该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