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里,竖着三面旗杆的工厂大门前也同样冷冷清清,那个负责招聘的姑娘年轻而漂亮,她孤独的坐在大门外的一张桌子后面,眼睛扫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三根旗杆就像被掐熄灭了的三炷香,在我的故乡,香立而不燃,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我想,这种说法一定是种愚昧迷信思想,因为在这经济高速发展的都市里,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立而不燃的香。
我谨慎的慢慢靠近她,在离她几米外徘徊,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旁边看几个中年人前去问询,都被姑娘拒绝了。我知道,姑娘是有要求的,不会什么人都要,她就像在给自己挑情郎一样仔细,而我知道,她需要至少能完整的写完自己简历的人。
那时很多外出务工的中年人,比陶春兰认识的字多不了几个,他们只能做力气活,此刻临近年关,青年人都赶回家吹牛去了,像我这样热爱工作的人实在是不多,最重要的是,我能工整的填好那张表格。
姑娘显得很失落,她一定是因为招聘任务没法完成而显得无精打采,清秀的脸上阴云密布,眼神中几分让人心痛的落寞和惆怅。胸前的蓝色格子毛衣鼓鼓的,像我家乡的山丘,外面敞开的墨绿色的风衣,正是故乡阴天里麦田的颜色,脑袋上高高拢起的马尾,乌黑亮丽,脸被冬日冷风吹得红扑扑的,我好像看见了故乡,心中莫名的温暖了。
当她四下张望时,我知道她一定看见我正看着她,我是故意看着她,她显出一些不安,不停的把墨绿色的外衣往胸口拢,又拿起一本书百无聊赖的翻着,刻意掩盖着内心的不安,眼睛根本就没在书上。
我发挥算命看相的本领,仔细的在心中分析这个让我觉得温暖的姑娘,从她与问询者的交谈中,能听出她是当地人,并没有穿工服,证明她是一个有特权的人,她对身后站岗的保安显得冷淡而孤傲,证明她看不上一般的打工仔,问询的人很少,她依然坚持坐在那里,证明她对自己的事情是很认真的,故意掩盖内心的不安,证明她对我有好奇心,孤独的女人对谁都该是有好奇心。
异乡一年的艰难生活,已经让我学会了很多,唯独没有学会如何向姑娘开口,特别是一个让我心中温暖的姑娘。要说姑娘,满街都是,在饭馆工作时也能近距离,甚至贴身看过各式各样的姑娘,曾有很多醉意阑珊的姑娘掐着我的脸,满嘴酒气的说道:“今晚跟我走吧,不收你钱。”为什么要说到钱呢?我已经不是那个山村的少年了,我读过那么多书,我知道,一个女人非常直接的和男人说钱,一定是一个风尘中人,而我身在的异乡,看到到处都是风尘中人。
看见漂亮可人的女人,从来没有觉得心中温暖,或许是我非常谨慎的自我保护,我对她们没有丝毫幻想,对男女之事真是没有经验,对着肖玲玲都手足无措,这方面的认知实在是太过苍白,十七岁的我完全不知道男人真正该有的快乐。
贫穷可以使人自卑,可以使人暗中狠狠的奋发图强,也能让人完全不要脸、不要命的铤而走险,我具备前面两点,又被生活逼迫得兼具了第三点,活得既小心翼翼,又在某个时刻突然胆大妄为。
眼前这个让我温暖的姑娘,指引着我的脚步向前进,而我又非常本能的觉得自己太过寒酸、邋遢,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洗干净,我的发型是否整齐,却依然在看她良久以后走到她的面前。
她似乎在等着我走到她面前,知道我一定会走到她面前,她反而变得镇定而冷漠,完全没有正眼看我,递给我一张简历表,一支笔,轻声说着:“先填表。”
“先填表”三个字让我很意外,从前都是要先问证件的,我带着一丝温暖的窃喜,挥洒自如填好表格,我的简历如同一张白纸,我是这样认为的,只有填写身份证上的信息,工作经历没有写,擅长后面写着:算命,这是故意这样写的,我是一个老实人,我确实擅长算命,而我写下这两个字时,我知道,她一定没有见过应聘一个工厂的工人这样写,这是我的一个小聪明,我想让她对我另眼相看。
在我恭恭敬敬递给她简历表时,偷偷看一眼她故意拿起翻看的书。她放下书,接过简历表,几秒钟以后,嘴角果然露出了笑容,又带着疑惑的说:“算命?小小年纪会算命?”
我以为她要测试我是否真的会算命,我的手心都出汗了,离乡一年,没有给任何人算命,依照算命行业规矩,不能免费随意给人算命,今天我愿意为她破例一次,她却没有要检验我是否会算命的兴趣,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问说:“我们找车间工人,你能干嘛?”
失望,又有些忐忑不安,“能”,说完这个字,我眼睛看着她,实在太好看,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淡淡香味,闻着特别的让人温暖。
她对着我的身份证,嘴里嘀咕道:“十七岁,啊,十七岁,过年怎么不回家呢?家人呢?”语气比先前柔和了许多。
“没有家人,就我一个人。”
“怎么可能?”她提高嗓音。
“真的,我生下来一岁多时,父母太穷,家里孩子太多,养不活,把我送给了一个老单身汉,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没有家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在她面前表现可伶,可我希望她可伶我。
她没有问我未婚证、暂住证、务工证,显然是开始对我感兴趣了,真是感谢没有旁人,她只对我耐心起来:“啊,十七岁,除了会算命,还有什么擅长吗?”
“看书。”
她眉头紧了一下,显然觉得我的回答偏离了问题:“看书也算是一种擅长吗?认识字的人都能看书。”她的语气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我必须要在她面前炫耀,我要让她知道我的与众不同,别忘了,我会算命看相,此刻我坐在她的对面,对她的精致面容已经看得让我自己心跳加速,我知道她是一个孤傲而刚强的人,眉眼间又显示着她的内心深处的心慈和富有怜悯之心,宽眼帘,细长眉,她有一颗天生的艺术灵魂,我很有把握的指着桌子上的《妻妾成群》:“这样的书,一个小时内看完。”
她似乎有些动容,我马上继续说道:“今年一年,读过几百本书,你要不相信,我可以说给你听。”
她歪歪头,腼腆的笑了:“今天不用了,看你字也写的不错,在我办公室帮忙行吗?”
听到她的话,我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假装镇定的回答:“行,行,行。”
她身后的保安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也实在无聊得无事可做,此刻却插上一句:“办公室不是只招当地人吗?”
她回头傲慢的说:“关你屁事,不想做了吗?”
保安蔑视我一眼,后退几步,站成电杆一样。她继续对我叮嘱说:“要爱干净,勤快,有礼貌,能做得到?”
显然她是看我穿得邋遢,我慌忙的点头,又故意解释道:“没地方睡,一直睡在街上,身上确实脏,没有办法,我其实是很爱干净的。”
她站起来:“爱看书的人一定是爱干净有礼貌的人,跟我进去办手续吧。”
压制着内心的激动,提着唯一的背包,默默的跟着她走进大门去。
终于走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了,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却没有拿正眼看我,直到她大声说道:“他叫李麦,以后在办公室打杂跑腿。”办公室的人都站起来,扫视我一眼,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疑惑。
带我去宿舍洗澡的人更是一副嫌弃样,等我洗完澡出来,快速的穿上黑色的西装、白色衬衫、蓝色领带,自己都觉得十分潇洒,他也似乎感到了意外,随口说道:“梁凤书真是会招人。”
当我再次出现在办公室时,她脸上笑得非常开心,带着自豪感的笑,拉我到她的座位前,细心的交代道:“办公室本来是不招外地人的,就算是当地人,也得有人担保才行。我给你做担保,你千万别让我失望,不然会被骂死的,你是一个读书人,我还是得告诉你,千万不要有小偷小摸的事情,做事一定勤快一点,试用期两个月,要是不合格还得走人。”
看着她很是担心的样子,我觉得她更加亲切了。我已经热泪盈眶,终于有人看得起我了,终于有一个像样的工作了,还是跟这样清秀的姑娘一起工作,激动得灵魂出窍,又显得战战兢兢。
办公室里的人用粤语议论纷纷,我只能听得似懂非懂,就像我刚进入学校一样,茫然得不知所措,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她叫梁凤书,人事科主管,对我交代完以后,极其自豪的大声夸耀道:“还好我上午想出去吹吹风,要是让你们出去招聘,你们能把李麦招进来吗?他先前的邋遢样你们能要?你们知道吗?读书多的人眼神不一样,气质也不一样。”
我依然可怜的对大家自我介绍一番,办公室六个人立刻兴奋起来,马上要我给他们算命,第一次感觉到李瞎子交给我的本领这么有用处,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分别给办公室除梁凤书以外的五人大概一一算过,都说我算得非常准,梁凤书更加觉得自豪:“你们知道吗?他说一年读完几百本书,几百本啊!才十七岁,简直不可思议。”
我用算命的本事给自己、给梁凤书都争气了,梁凤书宣布,她亲自带我时,办公室里的四个姑娘的笑让我觉得无比的幸福而荣耀。
来不及感谢李瞎子,我已经走马上任,成为梁凤书的助理。她带着我走在偌大的厂区,一一介绍各车间和各个部门办公室的位置,以及人事部需要负责的事项。她年纪比我大三岁,二十岁的姑娘,俨然是一个十分干练而细致的工作老手,最让我高兴的是,她说会带我工作一个月,这简直是天降鸿福。
春节期间,大多工人已经回家了,厂里只剩千把人,等全部工人回来,整个工厂三千多人。梁凤书除了给我介绍工作职责,以及厂区情况,也介绍她自己,我几乎可以断定,她是喜欢我的,总是嘴角带笑的看看我,好像捡到宝贝了一样。
我还没有开始正式工作,从办公室到车间区、办公区、宿舍区,到达食堂时,我不只大概了解了整个工厂和我的工作,也大概知道梁凤书这个人。她就是厂区所在地村里的人,她们村里的土地都建了工厂,她在十八岁高中毕业后进入这家日企工厂,半年前,原先的人事主管因结婚而离职,她坐上主管的位置。她说自己也很爱看书,却看得很慢,好几天也读不完一本小说,她很羡慕能快速看书的人。
抓住机会,坐在食堂里,面对丰盛的餐盘,我忍住狼吞虎咽的习惯,滔滔不绝地向梁凤书显摆我读过多少书,是的,故意显摆。虽然我能感觉到她喜欢我,我的工作也稳定下来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特别故意显摆,巩固我在她心目中的书生形象,确保工作万无一失。
第一天见面,就能确定梁凤书喜欢我,绝不是单纯从她的笑容里自我揣度。在我洗完澡,穿得玉树临风的出现在办公室,开始正式办理入职档案时,梁凤书就表现得让办公室的同事们觉得不可思议。我去洗澡时,她已经自作主张,为我垫付了服装押金,签订了为我的担保书,帮我的工号牌、饭卡、出入证一一办理好,并且从厂区内的商店里,为我买好宿舍里用的床上用品、洗漱用品,特意大声的当着办公室所有人说道:“以后你都不用睡大街了,也不用担心查暂住证,我都给你办好了。”
我很是受宠若惊,觉得除了肖玲玲,梁凤书是第二个真正对我好的人,她比肖玲玲更好,干练而带着书卷气,几乎已经占据了我整个心。
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女同事,大声用带走广东味的普通话说:“梁课长,你这是破天荒的菩萨心肠,不,菩萨心肠也没你好得这么周到,不像是为工厂招聘的人事部员工哦!”
另一个女同事附和说:“那是什么啊?”
“她是给自己招的,哈哈哈!”
那时的我真不明白什么是爱,只是觉得梁凤书对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