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的小镇上,沉浸在新春团圆中的人们,还在昨夜的醉意中沉睡,只有在这难得的佳节里大挣一笔的生意人在搭建摊位。
我左顾右盼、惶恐不安,走过那座小石桥时,遇见两个熟人,他们对我展现出温馨的笑:“麦子啊,这么早上街,李八字还好吗?”
“好”,只说一个字,我匆匆走过走了十几年的石桥,看见桥下的溪流在寒冬里缓缓流淌,发出阵阵腥味,看来新春佳节的小镇人们吃得不错,排泄也很通畅,平日里也没有这么重的味道。
走过石桥,一颗光秃秃的千年老黄果树巍然挺立着,它曾历经了千年的风雨,看过千年悲欢离合,它一定如传说中的一样有灵性,看它身上挂着的条条红丝带就知道,对它不敬绝无好下场,它一定知道我要离开故乡了,它蓦然无语,历经千年的老树,不会为我激烈壮阔的思想而动容,它也小瞧我的决心和毅力。
我突然伸手抚摸老树,不是要为前途未卜而祈祷,我想告诉它,在很长的时间里,再不会看见我走过这石桥,要是看见肖玲玲的身影时,请你一定要保佑她平安吉祥。我没有准备红丝带,我捡起树下一只被遗弃的笔,用遗弃的笔在空白的红丝带上写上:玲玲,别怪我,麦子不是人!
寒风顺着小溪吹来,老树一声苍老的叹息,我听到了,老树会保佑肖玲玲的,扶着老树干,我把李瞎子让我买纸烛的背篓放下,让它陪着老树说说我的悲哀和无奈,还有我壮志未酬的宏伟壮阔。背篓是熟悉我的,了解我的,我还没有背篓高时,就曾把你背在背上,我们贴合在一起有上千百次,你不可能不了解我,但是,今天我也要抛弃你了,但愿你另寻新欢以后,记得我们那些一起相处的日子,记得红尘中我们曾有过相依相伴。
站在千年树下,我能看见那一辆每天唯一一班开往市里火车站的大客车,尽管售票员在拼命的吆喝,但是我还不能冲进我盼望已久的车厢。必定我遗传了陶春兰的谨慎和周密,不能在坐在车上车没开的时候,让别人问起我为何要远行,我怕潸然泪下而不知怎么回答,我怕被人如小鸡一般拧下车来。
我扶着老树,闻着溪水中的味道,胆战心惊,我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我应该彷徨,应该迷茫,可我的心又是那样的坚定。我要等到车子开起来时,迅速奔上车离开这里,这个时间里都是游子回乡,少有人此刻出门,所以我不担心车厢里挤不下我这个瘦弱的身躯。
我斜眼看着客车,脸面对老树,假装在祈祷,其实我的心乱七八糟,甚至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能对得起此刻的心情,肖玲玲、李瞎子、肖大刚三人的影子在我脑海里很冲直撞,他们带着满腔怒火,满脸憎恨,破口大骂。同时,陶春兰、李文白,李敏、李木、李水、李余也在我胸膛中时隐时现,他们瘦小苦干,简直像一张张随风飘荡的纸片,枯黄的脸显得营养缺失严重,对着我露出麻木不仁的铁板一样的脸。
此刻的我不可能祈祷,我是一个算命的,我已学会李瞎子的所有秘籍,我的祖师爷东方朔一直传承到我这里,我拥有预知吉凶祸福的能力,我知道今天是一个好日子,百利而无一害,这样冰寒的天气,晴朗得没有一丝雾霭,朝霞如奇迹一般出现在寒冷的冬天,我从家里出来七百八十九米时,看到十只麻雀在前方引路,这不是简单的自然现象,是天降祥瑞,今天的一切都正合我的五行属性,这是因缘际会之时,助我远走高飞。
如此有利于我的日子,按理来说不该有丝毫担心,我早已用古代伟大的人物事迹消除了我的愧疚感,我不亏欠任何人。我的亲生父母李文白、陶春兰抛弃了我,李瞎子养我是为了给他养老,肖大刚看中我没有家庭负担,我的四个兄弟姐姐也从来没有给我任何好处,我还帮他们干了那么多农活,详细记载了他们被李文白疯狂抽打的详情,他们应该感谢我,喝了我和肖玲玲零花钱买的那么多甜水,他们欠我的,我此刻不想计较了。
我是即将翱翔的雄鹰,羽毛已经丰满,正待展翅高飞。肖玲玲,肖玲玲,想到肖玲玲,我的思绪有些踌躇不前,刘邦把他妻儿踹下车独自逃命的章节跳出来,罗贯中的阴魂告诉我,我比刘邦好不只千百倍,我没有把肖玲玲置于危险的战场,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况且我还帮她砍了他爸一刀呢,不然她得挨多少打?
不对,我走了之后,肖大刚像打赵小莲一样打肖玲玲怎么办?想到这里,心中站出一个横刀立马的英雄来,可是这个英雄他要去做更伟大的事情了,父亲打女儿,我能管得了吗?唉!可怜的肖大刚,你尽管打你的女儿吧,你是注定要成为孤寡老人的,你会遭报应。那李文白呢?李文白打孩子的气势不输肖大刚打婆娘,一对一,和一对四,那不是李文白会遭更大的报应吗?
对了,李瞎子说,人命天注定,我走以后,肖大刚怎么打肖玲玲,打不打肖玲玲,这也该是命中注定的,与我的离去无关,想到这里,我默默对面前的千年老树说:“黄果树啊,你神通广大,你给肖玲玲托一个梦,你告诉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别怪我、别怨我、别恨我,也别再爱我,彻彻底底忘记我吧。”
我听见大客车咔哒咔哒的发动起来了,司机正在开始试油门“嗡嗡嗡嗡嗡嗡”,我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司机非常镇定,心情舒畅,精神抖擞,一定是上天告诉了他,今天要送一个少年离开家乡,不能有任何差错。
卖票的妇人东张西望,难道她是要等我上车吗?她穿着花衣花裤,打扮得风韵犹存,胸部比张寡妇高挺,腰比张寡妇细很多,能清楚的看见屁股和腰的分界线,不像张寡妇那样连为一体,清晨寒冷的风把她的脸庞吹得红彤彤的,像腮红涂抹得多了,但是这样看着喜庆,正是护送重要贵宾该有的隆重。
我伸手入怀,捏一捏我分别缝在最里面贴身衣服里的钱,哦,老天啊,它们都安然无恙的在哪里,我就放心了。不知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钱是肖玲玲给我保管的,她对我非常放心,她一直以为她的麦子哥不会隐瞒她半点,所以她把这么多巨款交给了我。古代的伟人们,你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我该愧疚吗?暂时想不起来,不代表就没有,肯定有,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对了,可恶的乡村,你太闭塞了,连书都少得可怜,连我找个理由安慰自己都找不到,可恶的乡村,你让我这个聪明伶俐的少年知识这样浅薄,好吧,反正我要离开你了,你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难得跟你计较啦!
看车轮缓缓转动,卖票的妇女站在没有关的车门里探头探脑,正对着老树慢慢驶来,我已经热血澎湃。从前每天来上学时,我看见你无数次,那时我就想过总有一天我会坐上你远去,现要实现了。
天啊,我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没有坐过车,不知道轮子带着盒子前进时,我坐在铁盒子里该是怎样的感受,电视里见过,街上看见别人坐过,有一位县里的官也有四个轮子的车,还没这车大,而我马上就要坐上比县官的车还要大的车了,从前班里那镇干部的孩子吹嘘他坐车去过远方,没什么好神气的,我马上要坐更大的车去远方了,肯定比古代的八抬大轿还舒服,比关羽的赤兔宝马还要风驰电掣。
我空空一双手,推开老树,眼看八方,心跳加速,而我的脚步是很稳健的,我曾跑遍家乡的山山沟沟,田埂小路,我一个箭步冲上车去,啊,我看着街上的人在后退,街上的房子在后退,那一棵矗立千年的老树也在后退,我走过十几年的石桥也在后退,李瞎子让我背纸烛回去的背篓也在后退,我前进了。
一手牢牢抓住座椅的靠背,把身体紧紧的贴着靠背,我不能让人看出来我差点一个踉跄,第一天出门怎么能丢了呢?
我看见卖票妇女对我暗送秋波,很是关怀备至,又带着疑惑的打量我,她的话却充满了迷茫:“娃儿头,这车可是去市里,晓得吗?”
我点点头,心中想:“哼,小看人。”我把卖纸烛的钱递给她,我很得意我这一副常常出门的样子,演得有模有样,我就是天才少年。
她把钱找给我,语气变得冷淡了:“找个位置坐吧。”
我不理会她,你就是比张寡妇好看一点也没有用,我连肖玲玲那么好看的少女都抛弃了,我要去改革开放的前沿地风流倜傥了,怎么会理你呢?
车上的位置空了一半多,我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我突然想看看这个我只能吃路边摊的小镇,我的故乡。应该是离别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的头有些恍惚,我的胃似乎要往上汹涌,我把头伸出窗外,让故乡的风给我一个离别的深吻,让寒冷的晨风抚慰我汹涌的情绪。
我看过书,说有人会晕车,那些都是无用的人,我是天才少年,我能晕车吗?我这第一次踏上带轮子的车厢的脚步是多么稳健。我眼望着天边,又看到了让肖玲玲尖叫的云彩图案,脸上两线湿热,我伸手一抹,怎么会有两行泪水,我是坚强的男儿,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落泪?
山在后退,树在后退,庄稼地在后退,我的故乡在后退,朝霞红了,太阳窜出来了,阳光没有温度,我的泪水随风向后飘落,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了一丝柔情软弱,我头脑闪过好多问题:妈妈您好吗?你走了多远?姐姐你好吗?你在何方?你们都是坐的这辆车吗?你们也曾这样不由自主的挥洒泪水吗?妈妈,你离去时也如我一样悲伤吗?是什么让我们悲伤呢?我已了无牵挂啊!怎么还会有泪水流出眼眶?
还有李木,我没法等你一起了,你将来也会坐上这辆车的,我早已给你算过,你上不了大学,你会坐着这辆车走出家乡。
熟悉的山坡渐渐模糊了,肖玲玲从脑海中放映出来,她穿了新年里刚买的新外套,已经把桌上摆好了四个碗,四双筷子,四碗稀饭,还有几碟热好的剩菜。她把我的碗和她的碗端到一起,看着露出幸福的笑,她走出堂屋,看着她的父亲肖大刚,又看看李瞎子,自言自语的念叨一句:“麦子哥怎么还不回来?”
老天爷,你怎么在我离去时这样捣乱,你为何要在我脑海中放映那已经与我无关的画面,老天爷不听我的使唤,他非得要继续放映,让我的泪水止不住了。
肖玲玲显得焦躁不安,一会儿出门,一会进屋,她对着手不断的哈气,就像小时候跟我暖手那样哈气,她不时地看看那条回家的路,终于,她满怀欣喜的大声喊道:“我去接麦子哥去了。”
放映画面里有肖大刚和李瞎子,肖大刚对已经锻炼结束的李瞎子说:“我们先吃,这天气,一会儿就冷了,不管他们。”
肖大刚和李瞎子把稀饭喝得呼呼的响,肖大刚吃得沉稳而镇定,李瞎子不时的抬头看看外面,虽然他眼睛已经瞎了,他显得有些预感不好,这没法解释,有时候人就是会有这样的预感,他边看边吃,似要望穿山峦,把目光追上我的眼泪来,让人一个寒颤。
画面转到肖玲玲,她走上垭口,站在镇上回家的必经路旁,她曾无数次在那里等我,从没有让她失望过,她刚站立不久,寒冷的晨风吹红她的脸颊,雪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她不安的跺脚,如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员,她伸长脖子看着镇上回家的方向,她看到有人稀稀落落的往镇上走,却没有一个人从镇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