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非焉悲切的看着眼前这个对她泛起笑意, 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情感的人,只能试探道:“你若是她,便将夜幽石给我。”
初一并未依言,将那夜幽石在指尖把玩着,淡道:“非焉凌尊不是一直嫌我修为不济难当大任么?怎么现在我即将修得大成却又要出手阻拦呢?”
“我何时嫌过你修为不济!”凌非焉下意识怒斥初一的信口胡言, 话一出口就发现这不是此时该纠结的问题, 立刻改口道:“你只吸了阴魅的鬼煞, 将临三环邪瞳入境玄关,若是吞了鬼冥便再无回头之路。”
初一收了笑意, 冷道:“天赐神躯盖世非凡, 怎奈被她修得一塌糊涂。那场慧悟之试若不是我激她入狂,恐怕她现在还在诛邪之境苦苦挣扎。”
凌非焉闻言,愠怒道:“以天赐神器之躯一步登天未必是什么好事, 修道之人脚踏实地步步精进又有何不可。你若执意要左右非一命运,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话音一落, 凌非焉索性出其不意, 直去夺初一手中的夜幽石。
初一见了也不生气,轻松侧身躲过, 还顺势抓住了凌非焉的手腕,冷道:“我虽与她一样爱你眷你,但我不会像她那样唯唯诺诺什么都依你。”
凌非焉正要说些什么, 却见初一眼神陡然一凛, 忽的将她拥在怀中并抬起衣袖为她挡住了什么。
“找死。”初一低骂一声, 胳膊上传来剧烈灼痛, 手中夜幽石也随之脱手落向地面。
原来诡魍暗中听得初一与凌非焉对话,便得出了最后的结论。所谓关心则乱,既然那三环邪瞳之人对白衣女道师有着别样的情愫,与其去攻击已呈三环邪瞳迹象的道师,倒不如去偷袭那个白衣的女道师。
东方黎明即起,鬼狱之门已渐关闭。诡魍向恶魑暴魉使出眼色,由他一马当先以剧毒腐液偷袭凌非焉,再由恶魑拼力撞击初一,最后由暴魉见机行事,强夺夜幽石。
“腐液有毒!”凌非焉眼看初一的衣袖被腐蚀出一个大洞,更担心初一的手臂也因此受伤。
但初一无暇衣袖上的腐液侵蚀,俯身便去拾取夜幽石。刚要入手,忽有堵巨大身躯横冲直撞迎面而来。
无需使出多少道行,恶魑仅凭肉山一般的躯体便用蛮力把初一冲到了触不到夜幽石的地方。
如此,初一抬手抵在恶魑直撞而来的肩头,甫一用力,便听见恶魑的身体里发出骨肉破碎的声音。恶魑的巨口里也发出凄厉哀嚎声,小山身躯霎时像没了骨头的烂肉一样瘫软在地。
趁着初一被迫远离夜幽石的瞬间,一道黑色身影疾袭近前来,势要将夜幽石揽在手中。凌非焉急忙去抢,那人立刻扬手挥出道赤红烈焰直袭凌非焉面门。
认出这道邪火,初一顾不得去拦盗石之人,挥手急以真气凝结晨雾于凌非焉面前筑起一层坚冰,将那炙热的火焰挡在墙外。赤炎妖火与冰冰花之寒剧烈撞击,两厢抵消成蒸腾的雾气。
可惜,电光火石间初一选择免去凌非焉被冥火赤焰妖火灼伤之苦,就给了黑衣人最后逃脱的机会。一直藏在暗处蓄机行事的赵青然得了夜幽石,拼命闪身跃入地面上即将闭合的黄泉鬼狱中。
暴魉见赵青然拿了夜幽石便溜之大吉,狠狠咒骂一句,箭步上前拽住恶魑一只肥足,将那瘫软的肉山拖进了鬼狱之中。诡魍满意一笑,也随之跃入鬼狱消失不见。
一夜厮杀死伤无数,最终却还是丢了夜幽石,初一双目燃起怒火,脚下一点也要向只剩一丝裂隙的黄泉鬼狱之门冲去。
“别!别进去……”一双手臂越过腰际,紧紧环在了初一胸前。
“夜幽石被那渣滓拿去了!” 初一口中愤怒不甘,身体却是瞬间怔住了。
“鬼狱乃是死地,生人若进……必死无疑。”凌非焉说着,声音里竟带了些哽咽意味。
初一转过身,看见凌非焉脸上露出了从未见过的脆弱神色,好像压抑了太多痛苦委屈将要爆发却无处宣泄。凌非焉就这么紧紧拽着初一残破的衣袖,灼灼凝视着初一骇人的眼眸。仿佛她一松手,那个寻常道师的初一也好,修了三环邪瞳的初一也罢,都将从此离她而去。
初一沉默着抬起手,似乎想轻抚凌非焉的发丝,最终却是将凌非焉的手从衣袖上推开。晨光透过枝干尽损的密林挥洒在林间空地上,巨大的失落无措也随着晨光的来临吞没了凌非焉的身心。
来不及归入鬼狱的鬼兵被阳光和愤怒的天御宗弟子屠戮殆尽。这一战,天御宗人死伤惨重。待各宫整顿人马相互扶持回到绎武宫外,清点人数后才发现已是十不余三。就连几位道尊和凌尊首徒也不免受伤挂彩。
明崖道尊急令青遥宫弟子为伤者疗伤,自己携其他几位道尊和凌尊首徒进了绎武宫大殿。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道灵才与明陆一起从闭关的问天塔中匆匆归来。明崖向道灵和明陆简述了这一夜八莽山里的生死劫,眼前这般形势着实令道灵震惊不已。
道灵痛心道:“老道我两番入青玄大梦,天御宗便两度遭灭顶之灾。这可是天意?”
殿上众人无有出声,唯凌非焉道:“这一次恐是人祸。”
众人侧目,凌非焉又道:“我和非一昨夜与盗窃夜幽石的邪魔交过手,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涂明宫赵青然。”
“他?”道灵闻言一怔,怎么也不愿相信入魔道夺邪石的叛逃弟子竟是师弟道韧的孙子。道灵有些迷茫的呢喃道:“怎么会是他呢……师弟道韧可是为了护下夜幽石,为了天御宗舍了身家姓名的啊。他怎么……”
凌非焉道:“或许正是如此,赵青然才对天御宗有如此深仇芥蒂。”
道灵听了,沉默不语。
明海脸上亦燃起怒色,恨恨道:“早在坎城那逆徒便与银眼夜魔联手暗害宗内许多弟子,到如今不但不知悔改,竟还入了魔道夺取夜幽石!”
众人纷纷怨怼赵青然,明崖迟疑道:“非焉啊,不是师伯不信你。此事关系重大,昨夜人马厮杀鬼蜃浓郁,你与非一当真看清楚是非然?”
凌非焉心知明崖道尊是不忍道灵仙尊伤心才出于谨慎再次确定,便郑重向明崖点头,道:“昨夜八莽山无色五行阵触动重启,正是赵青然以夜幽石所为。我与非一共入阵中抢夺夜幽石,不但清楚看见盗石的邪魔就是赵青然。而且……”
明崖道:“而且怎样?”
凌非焉道:“而且他在逃脱之际,竟以冥火赤炎妖的妖焰对我施加阻拦。现在想起非墨师弟身居天御宗内,竟在伤势好转之际骤然暴毙,必是遭了他的毒手。”
“可恶!”明海道尊狠一拍桌案,怒道:“这残害同门的邪佞之徒!即刻起永不为涂明宫弟子!他日再会,天御宗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听得此言,皆摇头叹息。道灵颓丧道:“罢了。当日坎城之事便是我念及道韧师弟为天御宗牺牲太多,心慈手软留下那衣冠禽兽的性命。不想竟是为天御宗万千弟子留下了灭顶祸患。现今,那孽障逃去了哪里?”
“他带着夜幽石躲进鬼域去了。”绎武宫殿外传来一声冷淡的女声。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这声音听着是初一的音色,却怎么都有股陌生的意味。
凌非焉更是心头一沉,目光禁不住向殿门望去。
殿门打开,果是初一身着白莲青云袍,头戴上清芙蓉冠翩然而来。举手投足间首徒风采依旧,眼中却还是昨晚那金瞳血珠墨眼的模样。满目妖邪之像与一身清雅素衣相衬,透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非一。”凌非焉下意识唤她,却发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声改口道:“她入了魔,已不是凌尊首徒身份。”
初一斜斜嘴角,不屑道:“入魔的事不是还没向高阶和初阶弟子公布么?那我就还是他们的凌尊。”继而又贴近凌非焉耳边,暧昧道:“再说,那件海青袍昨夜染了太多污秽,我还是喜欢这套与你相同的衣衫。”
凌非焉闻言沉默不语,心中却是万分忧虑。眼前人说她不是初一却知晓初一的一切,说是初一吧又与往昔截然不同。更让人惴惴不安的,凌非焉不知面前这个初一是否还是那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小道师,她也更不知她心心念着的人还会不会重现归来。
“非一,你的眼睛!”明海一声惊斥打断了凌非焉的思绪。
初一上前与几位道尊随意拱拱手,冷道:“几位道尊见多识广,这三环邪瞳之术也就不必多费唇舌。反正我是入魔之人,再添一双邪瞳也没甚所谓。只是昨夜赵青然使了些手段,夺走夜幽石后就闯进了黄泉鬼域。再见时已是死人,就不劳师父诛杀了。徒儿定送他个魂飞魄散做见面礼。”
“非一你……唉!”明海从未见初一如此放肆无礼,便是她刚入山门时那般顽劣,也不曾像此刻这样狂妄目中无人。但见初一双目模样,明海便就了然。也不知涂明宫到底撞了什么邪,非字辈的强手连连遭劫。两个首徒一个殒了命,一个入了魔不说,竟还出了个欺师灭门的逆徒。明海长叹一声坐回椅中,再无心力多语。
“纵然是赵青然盗了夜幽石,为何八莽山中会打开黄泉鬼狱之门呢?”众人沉默片刻,还是明陆先开了口。他捻着胡须思虑道:“八莽与紫麓毗邻,能在也敢在天御宗眼皮下大开鬼狱之门的,必不是等闲之辈。”
明达不甘的愠怒道:“昨晚何止是开了鬼狱,还来了四个棘手的鬼煞,牵扯我等大半宿时间,难缠的紧。”
“鬼煞……?”明陆闻言看了凌非焉一眼,凌非焉点点头。明陆便道:“《黄泉鬼冥志》有所记载,道是鬼雄仙君虽为鬼狱之主,但毕竟是仙者之躯,因而以蜃气将亡魂禁锢在尸身里制成鬼煞,为其坐下使者听其调遣行走鬼狱深处。虽说鬼煞能走能说能视能动,却是名副其实的活死人。炼制的年头久的,更是修为不弱的存在。”
道灵皱眉思考片刻,将目光失焦投向远处,低吟道:“既是鬼雄仙君坐下使者做孽,这场鬼狱洞开的劫也应是鬼雄仙君指使的了……”
明陆亦叹息道:“想不到东海的风讯应验得如此之快。”
绎武宫大殿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凌非川终于按耐不住,拱手道:“列位道尊,接下来该怎么办?”
明崖挥挥手,大意是想说如今乱世将起,仙尘安危岌岌可危,接下来如何做哪是这一时片刻就能定夺的。
“呵,怕什么。”又是初一淡然的声音。
凌非焉闻听,瞪了初一一眼。
初一却不以为然的继续道:“我在心照幻境中看尽千年前仙尘之乱的缘由始末,且知鬼雄嗔妒太深,早已身如重山过不得九霄之上的忘尘星河。他想再乱仙尘,需得寻一邪魔相助,率魔坳中的万魔大军齐上仙宵给他做渡河的垫脚石。”
“非一,你是说……”道灵眉头紧皱。
初一心不在焉的摆弄着手中的歌风扇,淡然道:“赵青然既入了魔还逃进了鬼狱,必是鬼雄答应助他登临魔君之位。如果没猜错,赵青然很快就会现身在魔坳里,用他盗去的夜幽石如法炮制当年魔君筑的所作所为。”
凌非焉亦盯紧初一,试探问道:“你是说我们应该趁着鬼雄尚未真正出手,且赵青然尚未成事之前加以阻止?”
初一嘴角微扬,用邪魅的眼眸回望着凌非焉,道:“心有灵犀。”
若往昔初一这样说也便罢了,可眼前初一古怪的模样,让忧心忡忡的凌非焉心神越来越加烦乱。
明崖惊道:“那可是要天御宗弟子找上门去,入魔坳诛杀赵青然夺回夜幽石?”
“昔日仙帝启大道未成时也是九洲行走诛邪灭魔,我们为什么不能荡一荡魔坳呢?”初一随口说来,轻描淡写得荡平魔坳夺回夜幽石就像去天御宗的竹林里取回几片竹叶那么简单。
随着她漫不经心的将手中折扇打开,那扇中沧海即刻传来氤氲海潮之声。凌非焉心头一紧,她若不是初一,怎能开得歌风扇。她若不是初一,又怎会引得扇中沧海与之共鸣……
初一像是察觉了凌非焉的心境变化,侧目向凌非焉望去。这一看,倒让凌非焉莫名心虚,不得不错开了二人相对的视线。
明海被初一的惊人之言震动,顾不得初一已有三环邪瞳之势,讶异道:“魔坳深藏于两界边缘,寻常人断然是找不到近不得。便是我等修道之人为保人魔两界平衡修好,也只会诛杀侵入人界作乱的邪魔,却从未到魔君的地界上去惹事过。”
“师尊。”初一口中这般称呼语气却不客气得很,她高傲向明海道:“您是怕惹不起鬼雄还是怕杀不过魔君?”
明陆怕初一在众人面前折了明海的面子,立刻抢白圆场道:“是我们从未曾去过魔坳便不知晓魔坳所在。况且昨夜一战天御宗损失惨重,哪还能立刻点齐人马再杀到魔坳去呢?”
“是这样?”初一邪邪笑道:“仗着前世残存的记忆,魔坳我还算熟悉,可以给你们带个路。”
众人闻言再次面面相觑,不好应声。
道灵却认真道:“小友若真能寻得去魔坳的路,老道我便随你走此一遭。”
明崖听得,即刻向道灵拱手道:“魔坳凶险,仙尊不可以身犯险。况且仙尘之势即入飘摇,仙尊还是要留在宗内为我等做颗定盘星才好。”
道灵对明崖摇头苦笑道:“这是我的劫,我必须亲自去应。不过你说的对,仙尘将入飘摇之势,已非我天御宗一派之力可以承担。尔等即刻飞书向九州十二门派送密信,让他们各自调配精英人手随时备战。若我此行失败,便是仙尘再乱之时。”
“仙尊!”明崖皱紧眉头,欲言又止。他虽以道灵乃九州十二门的主心骨,万不能让天下志士无马首是瞻为由,极力劝住道灵不要随初一去魔坳犯险。但众人皆尽看得清楚,他分明就是信不过已趋三环邪瞳之躯的初一。
而这绎武宫大殿上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与明崖一般心思,对初一充满不安和犹疑。他们之所以还能故作镇定,仿如对初一的性情大变视而不见避而不提,无非便是他们清楚知道,以他们此刻的修为,纵是五人合力也奈何不得一个三环邪瞳之人。既如此,又何必激怒惹恼这个不确定福祸的变数呢。
“我意已决。”道灵一挥手,拒绝了明崖的劝阻。又像是证明他的决心,向初一道:“事不宜迟,小友可即刻出发。”
“痛快。”初一大赞一声,用她那金瞳血珠的眼睛将殿内人一一扫过,又似故意问道:“还有同去的么?”
“我。”一道清冷的声音淡然响起。
如果说这殿上的每个人都对初一起了防备之心,唯一的例外便只有凌非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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