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非焉本意只想揶揄初一, 叫她胆子大了敢用汤匙戏弄于她。谁知初一一番话说得真切,到让凌非焉极有触动。
“好……我吃。”凌非焉没有接初一的话茬,只将手覆上初一拿着汤匙的手上,默默牵向自己唇边,张口将那温暖的粟米红枣粥吃下。
不可否认, 初一的话的确说到了凌非焉的心坎上。回望前尘, 凌非焉只觉得天御大神的往昔种种于她来说, 更像是匆匆浏览了另个人的爱恨情仇。各中情愫凌非焉能懂能领会甚至可以感同身受,但却总觉虚虚幻幻不甚真实, 远不如她与初一之间由初识恬淡到携手生死来的铭心刻骨。
未入魔前初一清纯明朗, 入魔后却忽然阴沉寂闷许多。凌非焉着实不愿初一从此挂怀前世怨念,背负心债沉重此生。但闻初一与她一样无意沉湎前尘,唯愿珍惜眼前, 便也从容喜悦许多。
而凌非焉终于吃下手中那勺热粥,初一更是不胜欣喜。眸中凌非焉眉目柔和羞涩深情若有所思的模样, 直惹得初一心中阵阵酥软, 对眼前人的爱意无端又增添几分。
凌非焉就着初一愣神的时候顺势将汤匙夺下,虽然心跳微微活跃起来, 面上却仿佛刚刚被喂粥的人不是自己,若无其事与初一道:“清清甜甜,糯糯香香, 还不错。”
初一闻言, 嘴角微扬, 想着让凌非焉好好用膳便也不再为难她, 再向凌非焉介绍另几道汤羹。凌非焉见那些菜色虽为寻常食材,却被初一烹调得十分清淡精致,便都尝了尝。一入口中,又发现这些小菜配着暖粥吃起来极是入味,不免暗中赞许。
眼看凌非焉连连动了几筷,初一怕她太久未进米食忽然吃多伤了肠胃,忍不住笑道:“便是我的厨艺颇合凌尊口味,凌尊也要小心慎用,莫破了昔日苦修的辟谷之功。”
凌非焉一听,突然放下筷子,假愠道:“做了这许多美味饭食诱我破功,又不许我贪食动筷,你倒是居心何在?”
初一赶忙起身把凌非焉的筷子送还凌非焉手中,缓和道:“我与凌尊玩笑的。这些菜色都和少祭师确认过,乃是效果不错的滋补之物。清而不凉,滋而不腻,兼顾阴阳益气补血,最适合凌尊现在的身体状况,便是多吃些也无妨。”
凌非焉绷着脸接过筷子,示意初一坐回去,正色道:“先前你说要与我边吃边聊,现在饭也吃了,便说说你是如何摆脱混沌,重归清宁的吧。”
初一闻言,异色双眸中染上自责神色,脑海中又浮现出那许多再不愿回首的画面。沉默片刻后,初一才低声与凌非焉叙说道:“被魔心侵占意识的感觉就像躯壳失去了灵魂。混沌中乱象丛丛,我眼中所能见的是一场由尘世蔓延到仙霄的屠戮厮杀。仙君神将与邪魔恶鬼鏖战不休,周身有无数刀光剑影向我逼迫而来。而我却似乎无心恋战,只想去寻一个模糊身影,就好像这是一场本不该属于我的争斗。可我和魔心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持,犹如囚在笼中的困兽。魔心想要冲破禁锢大肆宣泄破坏,而我想要的,便是恢复神识重获自由。”
“确是如此。”凌非焉回忆道:“那日东海岸边,你不但险伤潮生宫二十几名祭师性命,还与阻你杀戮的我大打出手。尽管他们都将你当做邪魔看待,但我却依然从你墨色的眼眸中窥见了你原本纯正善良的心性。”
“我知道,我都知道……从你我在心照幻境中视线相对的那一刹起,我便看清了混沌中的模糊身影。我的魔心毕竟是叶小舟所遗,便是深处混沌中,她念着想着的人永远都是天御大神聆。就像我,无论何时想见想寻的人也只是你。”初一说着愧疚的低下头去,继续道:“可惜在东海岸边时,我仍不能挣脱魔心束缚,无法控制自己不去伤害潮生宫的弟子,不去伤害那个渔家孩子,不去……伤害你……”
凌非焉双目紧闭血染白袍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终成魔魇,死死缠紧初一,让守候在凌非焉身边每个日日夜夜都变得无比煎熬。此刻,她终于可以将这份愧疚之情亲口说给凌非焉听。她甚至不求凌非焉的原谅,仅仅是还能清醒的以自己的意志与凌非焉述说一切,便足够无憾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初一的声音微微哽咽着,眼眶瞬间变得湿红。凌非焉见了,心中亦是心疼难过,下意识伸手握了握初一放在桌上的手。初一微微一怔,抬起眼眸。凌非焉自知不善安慰他人,不自然的收回了手,却没有收回坚定温和的目光。
为此,初一艰难扯出个干涩苦笑,又道:“我不愿魔心伤你,一直与它抗衡。直到后来,你在海岩上以身体护住渔家孩童被魔息击中,那股巨大的冲击仿佛狠狠粉碎了我的心脏,让我痛如刀割,恨不得飞身上前代你受下。也就是那时,我眼前的乱象忽然变了模样。你鲜红的血色溢满了整个视野,仿佛瞬间在海岸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火焰里群魔屠戮海村,村民死伤无数哀嚎遍野,流淌的鲜血甚至将海水也染成了红色。海岸乱石中也有个在瑟瑟哭泣的孩子,顷刻间便要毙命在邪魔刀下……”
“那是,叶小舟。”凌非焉轻叹。
“嗯。”初一深深应道:“我想便是凌尊救下渔家孩童的一幕与千年前天御大神救下叶小舟的瞬间交织重叠,才让那混乱魔心霎时脆弱动摇。我亦实在挂心凌尊安危,深恐凌尊为魔息所伤,奋力想近去凌尊身旁。急切中只觉身体里忽然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我尚不及防备便已踉跄跌在凌尊身边。待我不顾一切爬起身来紧紧抱住凌尊时,便发现神识已夺回了身体,我也是真真切切的将凌尊拥在怀中了。”
“嗯……咳咳……”听到此间,凌非焉尚不能猜透初一的神识到底是如何回转归来,倒是听了许多初一在混沌中如何执着于她,自己受伤时初一又是如何心系于她的“情话”。再闻那日最后自己果真是被初一紧拥入怀抱回民舍的,更是倍感羞涩。于是她清清嗓子,向初一问起别的,道:“这么说,你是趁着心魔脆弱,才一举夺回神识的?”
初一惭愧道:“大概就是这样吧。但是……”
“但是什么?”凌非焉见初一神情之中尚有忧虑,犹疑相问。
初一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现在还不敢断定自己是否真的彻底摆脱了心魔。那时我怀中拥着受伤的凌尊已是十分失措,被凌尊救下的渔家孩子不知我已恢复神识,还当我是个伤人的恶魔。他用凶狠的眼神狠狠瞪着我,我竟感到心中霍然腾起一股难抑的愤怒,就好像在怪罪这个孩子连累凌尊受伤。那一瞬间,我扬起了燃着魔息的手,险些便要一掌击下以那孩童出气。”
凌非焉全然不知初一神识归来后还有这般意外,亦皱起眉头,一言不发的等着初一继续说下去。
“我分不清那时是自己心中的混乱,还是受魔心影响后百倍扩大的愤怒。还是说,这就是凡人沦入魔道后的样子,心中全是执念,疯狂的想要攫取和宣泄?” 初一说这番话时,语气里透着自我质疑的绝望和哀伤。那只金色的眼眸也暗暗闪烁着,仿佛有另外的意志在灵魂深处偷偷窥听。
“人心与魔心其实没什么不同。”凌非焉终于开了口,一声轻叹道:“还记得入宗试典上的六颗纳魂珠么?”
“记得。”初一暂将思绪回到许久之前,惭愧道:“那时我还将人与魔的纳魂珠猜错了。”
凌非焉温柔道:“若现在再让你去鉴别,你还会辨错么?”
初一闻言一怔,随即苦涩应道:“魔心强取欲求,简单畅快。人心却是求而不得,因执着而痛苦,因痛苦而执着。先前我无所甚求,不明人心。如今我深入魔道,深知所求为何。如果再让我鉴别一次,我绝不会再辨错了。”
凌非焉从容道:“你既已有了清晰分辨人心魔意的心境,还怕从此辨不清自己心内的善恶么?”
初一默然的点了点头,下意识抚过那只金眸的眼睛,向凌非焉道:“可是凌尊,这魔心并消去。它就像我的神识隐没在墨瞳中时一样,潜藏在金眸之后,隐隐为患。如果他日我再被魔心强占神识失去了控制,会不会铸下不可挽回的滔天大错?”
凌非焉闻言站起身,来到初一面前,把初一按着眼睛的手拉在手中,又以双手握在掌心,轻声劝解道:“我相信你不会。”
“凌尊……”终于再被凌非焉这样牵着,初一心中霎时溢满温暖,仰起头来深情凝望凌非焉。
“我,是想说,我知道你为何入魔,也知你所求的是什么……今后我与你,我……”凌非焉说着说着忽然红了脸颊,口舌仿佛也打了结,话到嘴边一下子便难以启齿了。
“非焉……”初一见凌非焉话中深有内涵,不过羞于明言,骤然心动不已。她亦站起身来,借着凌非焉牵她的距离与凌非焉近身相依。那只空着的手终于耐不住心中所求,揽上凌非焉温软的腰际,略一施力便要将凌非焉拥进怀中。
凌非焉心上猛然悸动,正不知该保持矜持推开初一,还是干脆就此陷入温柔乡中,忽闻门外院中传来传来一道熟悉声音。
“非焉她醒了?”汤沐冉的声音渐渐逼近,连她急切的脚步声都变得愈加清晰。
“嗯,少祭师大人果然料事如神,非焉凌尊还真是在午时阳光正暖的时候苏醒过来的。现在正在房中用膳呢。”又是蓝贝回应的声音。
“这哪算得料事如神,不过是些行经续脉的法门罢了。”确定了凌非焉苏醒的信息,汤沐冉的语气听起来愉悦许多,甚至还有心情与蓝贝逗趣道:“你若能早日把人体经络图背熟,我便可早日将这起死回生的手段传授与你。”
“别别别。”蓝贝忍不住咂舌,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告饶道:“少祭师大人实在错爱奴婢了,经络图那么难奴婢怎么都背不下来。况且奴婢只想每日服侍少祭师大人穿衣吃饭起床睡觉,才不想做这种又吃力又危险的事呢。”
“没出息。”汤沐冉毫无责备之意的揶揄着小丫头,转眼已至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又忽然止住脚步,抬手作敲门状。结果还不等她敲响房门,初一便从屋内拉开了房门,将她迎进了屋子。
“少祭师,你来的……这么快。”初一向汤沐冉拱手施礼。
汤沐冉挑挑眉毛,快速扫了眼房内。但见初一立身门旁,凌非焉却远在床榻那边。而桌上还放着几盏热气腾腾的羹肴,看起来并不像吃过许久。汤沐冉撇撇嘴吧,将初一抱着拳的双手按下,随口道:“非一凌尊与我便无需客套了。一收到你的信号,我便即刻放下手中之事直奔白浪村而来。说也奇怪,平日总觉白浪村离王城很近,可越是急着赶来就越觉得它远得令人焦心。”
初一礼貌笑道:“这么短的时间这么远的距离,便是上等的马儿快马加鞭也得半日才能跑到。不知少祭师大人施了什么日行千里的法诀,一个时辰就赶过来了?”
汤沐冉对初一莞尔一笑也不回答,只笑眯眯的来到凌非焉面前站定。她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与凌非焉说起,但一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倒是凌非焉先向汤沐冉拱手施礼道:“非焉……让阿姐费心了。”
汤沐冉闻言,本如静水的目光忽然摇曳起来,声音亦柔和许多,叹息道:“刚说不要凌非一跟我客气,怎么你也……”很快,汤沐冉便发现凌非焉的神色似有不对,疑惑道:“你的脸色为何这般红润,可是我配的药方太过凶猛,急于进补反伤了你的气海?”
“沐冉阿姐的药……拿捏的十分精准。是我自己伤重初愈……急于行功紊乱了气息。”凌非焉强掩羞赧,只怪方才初一猝然拥她入怀,为避来人耳目一时情急躲到床边,却忘了这一扯谎反倒欲盖弥彰。
果然汤沐冉面露狐疑,只道这桌上尚有许多饭食,她来时凌非焉与初一两人应该在吃饭吧,怎么会是因行功乱了气息。又见凌非焉面露羞涩之意,初一却在故作轻松,瞬间便明了几分。料想这两人前世彼此痴缠相爱至深,今生更再续前缘情深意浓。现在前尘今世皆被二人洞悉知晓,几番轮回死生再次相逢,定会执手相拥互述衷情,凌非焉的脸颊怕就是因此而染了绯红吧。
闷闷苦涩的滋味瞬间涌起,让汤沐冉再难继续思想与凌非焉相关的一切。她强行拂去心中失意,平稳心神,淡与凌非焉言道:“你……无恙便好。”
凌非焉察觉到汤沐冉神色变化,也不好再多言此事自取不悦,便将汤沐冉请在桌边坐下,又像是替汤沐冉回应初一方才的问话,与初一道:“你想知道少祭师可以如此快速到达,如果我猜得没错,少祭师天资聪颖内力深厚,我天御宗的御剑之术自是难不倒她。”
初一闻言走近前来,惊叹道:“少祭师竟然也会御剑术!难怪能由潮生宫顷刻而至白浪村。”
汤沐冉谦虚的摆摆手,与初一道:“我这御剑的本领还是多年前在天御宗修习时非焉用桃木剑亲自传的。可惜回到潮生宫当了少祭师后,我就整日的埋在潮生宫琐碎事务中,再也没有机会用过了。今日一用,不怕你们笑话,竟有好几次险些从木杖上跌落下来呢。”
“木杖?”第一次听说有人用木杖施展御剑术,初一十分好奇。
汤沐冉向门边扬扬眉毛,颇有意味的言道:“可不就是木杖么。”
凌非焉与初一循着汤沐冉的指向望去,但见小丫鬟蓝贝正抱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杖立在门边。那木杖乃是古朴的沉香木质,幽幽散着清香灵蕴。美中不足的是,那杖身经过打磨本该光滑细腻,却不知经过怎样的战斗洗礼,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斑驳伤痕。
凌非焉从未见汤沐冉持过什么木杖,远远的也辨不出这根毫无特别的木杖究竟是什么法宝。倒是初一一见那根木杖心头猛然一凛,垂下头去再不敢与汤沐冉相视,低声呢喃道:“是魔螺飞鸟……”
汤沐冉面无神情,微微点头,目光平静得看不出一丝喜悲。
“魔螺飞鸟?”凌非焉惊诧道:“魔螺飞鸟不是奈罗国大祭师代代相传的法宝之杖么?我听说魔螺飞鸟以古朴的沉香望海木制成,杖首有只可听风兆的东海神螺,螺上还嵌着颗世所罕见的东海夜明珠。而且杖身缀满五色神石,系着绝美的海鸟长羽。怎么它……”
汤沐冉想了想,示意小丫鬟可以退下了。等蓝贝关了房门出去,汤沐冉才向凌非焉轻描淡写道:“它原来确如你所说的样子,古朴神秘,精美华贵。只不过传到我手上时魔螺碎了,夜明珠落了,五色神石也散了。你还记得那日观澜台与我分别时,摆在我面前的三个托盘吗?其中一个盛着的便是魔螺碎片。”
“竟是如此……”凌非焉隐隐忆起那日与汤沐冉离别时,汤沐冉手中好像是在把玩着什么贝壳的碎片,没想到竟是奈罗大祭师法杖的残骸。再将思绪向前追溯,那日与汤沐冉闯进涤玄真境救出汤铭时,真境中已是狼藉一片,她的确没有印象见过那般精美绝伦的法杖。凌非焉正欲叹息如此传世之宝竟也毁于一旦,突然转念又道,如果汤铭将完整的魔螺飞鸟带入了涤玄真境,现在法杖却变成这般残破模样,那毁了魔螺飞鸟的人岂不就是……
凌非焉即刻转眸望向初一,却见初一也正怯怯的望着她,凌非焉便知自己猜对了答案。于是她无奈的转向汤沐冉,想代毁坏魔螺飞鸟的“罪魁祸首”给潮生宫也好汤沐冉也罢赔个不是,帮初一求求情。
“我带它来不是为了找凌非一秋后算账的。”汤沐冉却是抬手制止了凌非焉,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初一闻言,疑惑望向汤沐冉。凌非焉亦屏住呼吸,预感汤沐冉将要所言定是十分重要。
汤沐冉顿了顿,正色道:“三日后,清明,我将在潮生宫承大祭师之位。所以即使魔螺飞鸟已变得面目全非,我也必须从此将它携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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