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一会功夫沈流飞便走了趟来回,显然是用跑的,谢岚山不满意韩光明挑三拣四,拿酒瓶杵了杵他的胳膊,“我小沈哥哥替你买酒还替你开瓶,别蹬鼻子上脸。”
其实也没那么难喝,韩光明又灌下一口啤酒,终于幽幽叙述起那段往事。
“我从头到尾就没跟孩子妈结婚,孩子妈一直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后来就生下了小茉。再后来我的事业进入上升期,要知道进了这个圈儿,身边莺莺燕燕不少,有阵子我确实迷失了。孩子妈就跟我生气,带着小茉走了,我也没想着立刻去把她追回来。哪知道孩子妈不多久就出了意外,一直到死都没再来找我,只托人留下话说把小茉送给了一个画家。”韩光明摇摇头,长长叹气,“说到底还是怪我,孩子妈脾气实在太犟了……”
沈流飞留给对方足够追忆痛悔的时间,才问:“后来呢。”
韩光明说:“后来我事业更好了,人到高处自不胜寒,每个夜晚都忍不住要想起失去的家人,越想还越觉得痛苦。所以我就开始找小茉,我找了她整整十年,直到去年才找到一些线索,但一直也不敢确定。也亏得那个洛神赋图的案子闹得举国皆知,我看了报上登出的唐肇中的详细信息,才确定孩子妈当年就是把女儿送给他了。我本来是想跟她熟识了再相认的,没想到她爷爷的事情让她受了打击,一个人跑出去旅游散心了。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这么漂亮,身上还揣着卖画的不少钱,四处瞎跑实在太危险,所以我就一直跟着她。”
谢岚山大感吃惊:“她去了那么多国家,你都跟着她?怎么跟?”
韩光明忽地一扬眉,脸上肥肉一展,颇得意地笑起来:“我借着买画的机会加了她的微信,关注着她的微博,还认识了她相熟的朋友,反正只要肯花钱花心思,就能打听出她的动向。你可别小看一个父亲的侦查能力,不比你们这些干公安的差!”
沈流飞接口道:“她确实跟我说过感到自己被人跟踪,由于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泰国,我一直以为那人就是阿奴彻,没想到是你。”
“就是怕她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倘使知道会有今天,我一早就选择说实话了。”韩光明眼神黯淡下来,像眼睛被痛苦蒙上了一块暗褐色的污渍,“后来我跟着她到了泰国,看见她在酒吧附近被那个阿奴彻搭讪,转眼人就不见了。”
“所以你就查到了阿奴彻的地址,发现他拐卖了你的女儿之后起了杀心?”谢岚山不解道,“你这么有钱,应该可以把小茉赎回来,犯不上动手杀人。”
“我本来真的没打算杀他。我当时跪在他的面前,哭着求他告诉我小茉的下落。我带了好多钱,表示随他开什么价码都可以,我愿意倾我所有把我的女儿赎回来。可他居然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说他已经把人卖了,卖去了一家名为sinhouse的俱乐部,但那并不是她最后会接客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她最终会被卖到哪里。”韩光明说到这里目露凶光,一张憨厚敦实的脸顿然变得狰狞可怖起来,他握了握拳头,说下去,“他甚至还说我反正有这么多钱,不如再找个女人生一个,因为我的小茉这会儿没准儿已经被某个有钱的变态玩烂了……”
没人能理解这个男人听见这话时的愤怒,他全然失控地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狠狠砸了对方的后脑勺。
同样的,在那间光线幽暗的仓库,当他捡起落在地上的照片,看见照片里那个他愿意挚爱一生的女孩笑得那么无瑕,便又想到她可能正在遭受的非人苦楚。
一时间,悔恨愤怒百感交集,他无法饶恕这个带给他女儿厄运的男人,所以捂死了他。
屋外边,天上正烧着五颜六色的霞,矮灌木依旧颤栗不止。这时一阵轻风从窗外吹进来,擦过窗框发出一点响声,既像微妙的叹息,也像动人的吟咏。
沉默良久,韩光明饮尽了瓶中最后一口啤酒:“好了,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他自嘲地笑着耸耸肩膀:“好像没什么高潮啊?电影里的杀人犯不都是高智商犯罪么,哪像我啊,手忙脚乱破绽百出,一讹就讹出了真相。”
缓了片刻,沈流飞问:“你不肯接受亲子鉴定,甚至不惜为此认罪,是不打算跟她相认么?”
韩光明摇摇头,苦笑道:“事情到了这步,再相认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已经太苦了,她这些年都过得太苦了……”
他知道那个老画家的事情给女孩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不忍心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让她一次次承受得而复失之苦。
谢岚山仍不确定对方这决定是否正确,近前一步道:“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吗?你是为她杀的人,兴许她并不会怪你——”
沈流飞及时摁住了他的肩膀,朝韩光明点了点头:“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心中最大一块石头落地,韩光明长吁一口气,继而对沈流飞感激一笑:“谢谢。”
结束了本就例行公事的询问,温觉与唐小茉捺不住警局里头的闷热,他们跑去了院子里等待谢岚山那边结束,好同他们一起回旅店。
这俩小后生从唐小茉似乎对所有的新鲜地方都感兴趣,拉着温觉东张西望,像两只一头扎进花圃里的蜜蜂似的。
女孩长得像妈妈,但那招人喜爱的圆脸却活脱脱是随了他。男人眼中,女孩毫无瑕疵,像雕琢出来的玉美人,独独就是瘦了点。他蓦地想起她小时候也喜欢去新鲜地方玩耍,有时跑急了跌倒就哇哇大哭,他痛在心里却不多言,只暗暗发誓要护她一生,让她随时可以投入他那永不摧垮的臂弯。
大约也是心有灵犀,一直嘻哈玩闹着的唐小茉突然挺直身体,抬起头,朝韩光明所站的地方望了过去。
两个人目光一碰,唐小茉大方地抬手冲他挥了挥。她对这胖乎乎的经纪人印象不错,觉得对方对自己简直有求必应,一点不像温觉抱怨的那么冷漠吝啬。
兴许是这生最后一次被女孩这般面带笑容地仰望,韩光明心头热潮奔涌,也赶忙抬手冲对方挥动。可还没来得及挥一下,唐小茉又被一株国内罕见的奇异植物引去了目光,歪头贴脸地去吻那花朵,嚷嚷着要温觉给她拍照。
失望之情难以言表,男人的手徒然地留在半空之中,手指一根一根无力地卷起来。然而很快,他又再次将手掌打开,以掌心轻贴住窗玻璃,像隔着一光年的距离抚摸他挚爱女孩的脸颊,轻声地反复地说着:“你好,亲爱的。”
你好,亲爱的。
当天的询问全部结束后,温觉与唐小茉得知了韩光明认罪的消息。
“你经纪人看着不像坏人啊……”女孩仰头望着身边的男孩,感到震惊,也仅是震惊而已。
“可能是为了我吧,我跟他说过,他早晚得死在钱眼里……”只当对方冲冠一怒是为自己这棵摇钱树,温觉惊讶也恍惚,还没对此过多表达自己的意见,就看见了他的经纪人。
韩光明被两个泰国警察一左一右地夹带着走出讯问室,慢慢向他们移动过来。
男人与这对年轻人擦肩而过,为免过多的情绪泄露这个秘密,他目不旁视,像个陌生人那样走过他一生挚爱的身边。
他现在不敢看她。尽管她刚失踪的时候,他一遍一遍地观看她小时候拍的录像,看里头糯米团子似的的女孩儿牙牙喊着爸爸,每当此时他总会陷入两种截然相反的强烈情绪之间,或者如痴如醉乐在其中,又或者跪地嚎啕,悔恨得不能自已。
可惜到底忍不住。他被铐住了双手,一边走一边仰头,起初只是湿了眼眶,但当他意识到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后,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男人本就生得难看,这一哭鼻水眼泪流作一处,就更是作践自己了。唐小茉挽着温觉的胳膊,盯着哭得一塌糊涂的韩光明看了许久,直到他被警察架着带走,那个矮胖蹒跚的背影渐渐消失于自己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