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叶千盈侧头过去看着她。
这次的女生三人小队里,她自己不论,余简虽然刚开始腼腆,可熟悉以后会发现她非常直白,想说什么就随口说了,从来不藏心眼。但唐娅静明显是心事比较重的那种性格。
“刚刚听薛老师提到那个,我心里真的有点不舒服。”一面说着,唐娅静一面低头笑了一下,“所以顶撞了老师一句……其实也是心里有点不服吧。”
叶千盈顿时心领神会:“懂。”
如果cmo,cwmo都有健美操之类的安排,那肯定谁都不会说什么。
但只有cgmo设置了健美操的练习,不但占用一试后的休息时间,而且闭幕式的时候还要比赛,那这就是区别对待。
要是直接来参加比赛,她们可能还不会想这么多,只把健美操这件事当成是主办方的一种安排。
可是在省赛初试刚刚结束的时候,大家还因为男生对女生的歧视问题在群里大吵一架。这样,她们难免要把这两件事前后联系在一起,因此心里都不是很愉快。
“唉,我还记得来考初赛的时候你拄着拐。”
叶千盈哑然失笑:“是觉得我要是还在拄拐,那就不用练健美操了吗?但要我说,相比骨折拄拐坐轮椅,我还是更愿意练健美操一点。”
她已经在之前的考试里将两个恢复条都灌满到100%——这么一看,简直是给这个健美操比赛预备的。
唐娅静把双脚也踩上沙发,她默默地抱住自己的膝盖,目光有点发散地看着天花板。
“他们总是一口一个妹赛,一口一个妹赛,好像我们因为女生身份占了多大的便宜,但并没有啊。
cgmo的难度没有因为我们是女生就减弱,历年来能从cgmo获得冬令营名额的女生,凭实力考cmo也会过的。”
“如果因为不忿我们比他们多一次试错的机会,那也不见他们质疑西部联赛——有的人甚至连西部省份有西联这个比赛都不知道。”
在唐娅静幽幽的倾诉声里,原本像个小孩子一样尝试沙发弹性的余简也安静下来,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队友。
“娅静……”
唐娅静看了看叶千盈,眼神里竟然流露出几分深刻的艳羡。
“我真羡慕你,盈盈,你是真正有天赋的那种人。只学了竞赛四个月,就能在初赛里考满分,拿全市第一。”
“我从小学开始学奥数,之后又参加各种竞赛——余简应该知道的,我们在那些比赛里碰面过几次——所以有些事真的是要亲身经历过才能感受到。”
“女生变少了。”
“竞赛里的女生一直在变少。小学时学奥数的班级里女生要占一半,甚至还要超过男生,但到初中的时候,女生人数就和男生持平,在有的比赛里人数可能要比男生低一点。等到了高中……就变成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参与竞赛的女生真是太少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唐娅静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那天丁明宿在群里说话的时候,我其实一直都看着的。你们骂他,我心里也很高兴。但我一直没有说话……不是怕被骂,是我心里真的有点怀疑,女生是不是真的比不上男生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一开始大家一样参加比赛,可是数学竞赛里的女生就是在变少呢?”
数学竞赛里女生少,确实是少,这件事叶千盈自己深有体会。
她虽然没有从初中开始就参加竞赛,但她参加过数学竞赛的初赛啊。
初赛是在图书馆自习室考的,一个考场里足足坐着七八十人,然而放眼望去,居然全都是男生的短头发,即使算上她自己,也只有六七个女生孤单而零星地分布在教室的角落,看上去真是分外可怜。
说实话,在操作轮椅进入门口的一瞬间,叶千盈还以为自己是进了和尚庙。
男女比例在竞赛上的差异,由此就可见一斑。
但是,叶千盈并不认为女生少的原因是她们学不好数学。
在她看来,那更有可能是……
“我们没有学不好数学啊,我们已经比许多男生考得都好了。”余简先叶千盈一步,愤愤不平地开了口,“你看,娅静,你这次考了全市第十五。可就连你都对女生是不是真的不擅长数学这件事这么怀疑,那我就明白那些竞赛里消失的女生都去哪儿了。”
——太辛苦了吧,女生真的要学数学吗?
——不擅长啊,这不是和自己的天赋拧着来吗?
——哎呀,果然失利了,所以说女生还是不要学数学啊。高中三年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大学不好吗,走这条路太不安稳了吧。
那些在竞赛里消失的女生,真的是因为没有天赋、失去兴趣、忍受不了激烈的竞争吗?
或许有一部分是这样的。
但并不会全是如此吧。
那些女生,曾经小学开始学习奥数的女生,曾经初中参加各种竞赛的女生,她们没有彻底地“消失”——家里都有这个条件送孩子去学竞赛,到了高中再说供不起让人失学,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们去哪儿了呢?
她们退了一步啊。
退到高考的战场上,退到中考的轨迹上,退到一条更正常、更平坦的大路上,然后按部就班地和无数同龄学生一起学下去。
这是更稳妥的做法,没人能认为这种做法是错的。
可是,如果在每个女生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在本该最年少轻狂之际就已经学会退这一步,学会走上那条更安稳的道路,那在之后等着她们的都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付出代价的,命运其实早在冥冥中给一切标好价码。
自由是这样,安稳也如此。
去大城市闯荡未免太不安稳了,所以回家乡考个公务员、当个老师、做个幼教,这不好吗?
退一步,是比闯荡更稳定的工作。
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再不嫁人生子就太晚了,人不能不合群啊,还是和同龄人一样,在适当的年纪做适当的事安稳。
所以去相亲市场,挑选一个看的过眼缘的对象,认识半年左右就领证结婚吧,毕竟大家都是这样的。无数前辈已经试验践行过的道路,那就应该是最安稳的啊。
退一步,是比单身更靠谱的婚姻。
为了维护家庭的和谐,放弃更多的加班和升职机会,用多出来的这部分时间接送孩子,照顾老人,和配偶吵架的时候先一步放下身段,服软低头……毕竟,如何保护家庭的安稳是一门艺术,总有一个人要退一步,是不是?
退一步,退一步,女生永远要退一步。
……最不幸的是,女生也真的永远保有一条最后的、她们与生俱来的、和生育能力,和子宫一起被赋予的最终退路。
“我们为什么总要退一步?”余简皱起眉头,“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莽上去试试呢?如果我中考后就退出竞赛,那我也不会知道,就凭我的能力,居然可以代表咱们省出来参加考试,对吧?”
“你想知道为什么女生都不参加竞赛了吗?这答案太简单了,娅静——因为她们就和你一样,假如不掌握着得天独厚的天赋,假如没有手握稳操胜券的优势,她们就先心生怯意,心想是不是我应该退一步啊!”
余简握着唐娅静的手,脸上明显写着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唐娅静紧抿着嘴唇,眼神幽深,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叶千盈叹了口气,从茶几上的零食盘里抓了一把糖果洒在桌面上,将糖果大概地二八分堆:“马太效应。”
这个社会学现象,可以被解释为一种积累的优势。
比如说有一个人已经声名赫赫,人们就更乐意把更多的光环加在他身上,像是把他团队的成功都归结成他一人的功劳。而这种现象如果发生在群体身上,例如一个群体已经在某事上占有优势,那么他们接下来会更有优势。
就和cmo的竞赛一样。
因为参与的男生比女生多,所以接下来参与的男生会更多。
男生多的环境是一种暗示,或者也可以说成一种明示:
既然那么多女生都不参加竞赛,事实就足以说明男生更适合竞赛啊。
好多女生都从这条路上退出了,你不退出,你是觉得自己比她们都聪明吗?
这个观点和阻碍会反复地萦绕在选择了这条道路的女生周围,以心理暗示的方式,老师劝诫的方式,家长关怀的方式……
到了现在,就变成这种大多数女生都觉得,“既然我没法做到90分,那就先不要做这件事吧”的地步了。
然而机会是转瞬即逝的,人生是不能从来的,成长也是需要时间的。
稳妥的代价背后,是成长的机遇啊。
唐娅静看着桌上被叶千盈分做两堆的糖果,感觉就像是看到了那些和她一起从小学竞赛的女生们最后的选择。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时觉得心里实在憋闷。
“道理是这个道理,懂了就很难过……或者说,因为懂,因为感觉到,所以就更难过。”
“那我们接下来,要不要试着搞一回事?”叶千盈抛出了一个问题。
“什么?”
这一次,不止唐娅静,余简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叶千盈。
她们大概知道叶千盈在说什么,但正是因为她们能领会到,所以才能体会到那份惊讶。
虽然cgmo比较小透明,但这好歹是个国家级的比赛啊,前面还冠着华国的字头呢!
在两个人诧异的眼神中,叶千盈仰头一笑。
“知道为什么在不触犯法律,不违背道德的情况下,搞事最好要趁着年少吗?”
因为无论社会还是国家,对于少年人,特别是学生的错误,通常都是最宽容的时候。
换而言之,这其实是最好的试错时刻。
如果有什么错误,那就趁早犯了吧。等到大家成年长大,步入社会,成为社会的螺丝钉接受毒打时,试错的代价就变得很高昂了。
“首先,好好复习,好好做题,然后今晚别忘记好好休息。”叶千盈伸了个懒腰,“好不容易住一次总统套间,一人一间,你们先挑自己喜欢的床,好不好?”
当然啦,她们的题做着做着就忍不住开始交流思路,最后变成了叶千盈给两个人开始讲代数,唐娅静则拿出压箱底的题来秀几何。至于余简,她也忍不住下场炫了一把组合数。
最后,挑好的房间和床都宣告作废,三个女孩子还是挤在最大的那间卧室里一起睡的。
关灯之后,房间里就陷入一片纯粹的漆黑,酒店窗帘分成两层,最外侧的那一副遮光性很好,让室内几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如果有谁有什么想要吐露的心事,在此刻说出都比往日要来得轻松。
唐娅静小小声地说:“我想搞事情。”
叶千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余简翻了个身,更小声地说:“其实,还是有一点激动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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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四个人吃完了送到房间里的早餐,又做了一阵的题,就在酒店大堂里集合。小薛老师眼圈微微发黑,显然是情绪有点激动,昨晚没能睡好。
“都带好自己的东西了吗?”
最后确定了一句,见三个女生都拿好了自己的行李箱,小薛老师这才点了点头:“好,那我们今天就去往学校那边去,报道后在他们安排的酒店下榻了。”
说完以后,看着自己带着的三个女生容光焕发的脸,小薛老师不由得悻悻地说了一句。
“你们还真是精神啊,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胆子大适应力又强,好像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要知道,小薛老师第一次住这种地方,激动得和女朋友炫了一遍,又在浴缸里发了个朋友圈(屏蔽了这三个学生),想想这还是他头一回带队出来,竟然半宿都没能睡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