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钧睁开眼睛, 只觉脑中昏昏沉沉, 似乎睡了很长时间, 经历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揉了揉着眉心,视线不经意落在袖口上, 当即如石化般顿住——他记得自己睡前穿的不是这件青竹纹的亵衣, 而是一件绣银白龙的。
王锦听到动静后过来:“陛下可是要起身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卯时。”
“朕问你今日是何日?”
王锦心下奇怪:“今日是嘉元初年三月十八。”
久久没有再传来声音, 若是王锦现在斗胆拉开帐缦, 便能看到他家陛下满脸震惊地瞪着床顶,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
早朝的气氛极为压抑,这位年轻的皇帝登基之后, 一直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 与臣工说话也大多和颜悦色,极少动怒,更是从来没有这样浓云罩顶的时候。
大臣们都朝王锦打眼色问缘由,王锦苦不堪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散朝后,白钧回到上书房, 摒退了左右侍者,阴沉着脸问王锦, 他昨日都做了些什么。
他确定自己的记忆丧失了一块, 就是昨天一整天,他干了哪些事, 自己毫无所知。但包括王锦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所以他昨天一定是正常行动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失忆了。
王锦虽然心下惊疑,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得知自己只是去了趟太医院,又接见了闻暄,把处置景臻的圣旨颁给他,之后就一直在上书房批奏折,白钧微微松了口气,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好。
但他到底不放心,还是把太医院院正招了过来,问他昨日自己为何亲临太医院。
院正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接受考验。他悄悄环顾四周,宫人们垂首肃立,皆眼观鼻鼻观心,看不出什么敌我,遂战战兢兢道:“陛下是因为沈焕公子的眼疾始终不愈,心下担忧,才来找微臣问话的。”
问话不能把你招到上书房来问吗?为何要亲自跑一趟?
白钧总觉得有点不对,但无论他怎么质问,院正都一口咬定他就是去和他讨论眼疾的,就差哭着喊着发毒誓了。
白钧烦躁地挥挥手,让他滚下去。又让王锦把昨日下发的圣谕拿过来看,的确是自己的笔迹,景臻的处置和他之前预想的一样,没入贱籍、赐给沈焕。
但是这……这给一个奴婢添嫁妆是什么鬼?!就算她是自己好友的爱人,也不至于从皇帝私库里发下赏赐吧?
望着礼单上那些原本想送给言漪的礼物,白钧心疼得不行,但一国之君送出去的东西,总没有再讨回来的道理。
算了,就便宜了沈焕那小子吧,只盼他记得朕的好,等眼睛治愈了,给朕滚回来上朝。
看诊看不出问题,饮食起居也没有疑点,臣子们都觉得他无比正常。虽然没有弄出什么岔子,但白钧还是隐隐不安。
后来,他又怀疑是不是给先帝殉葬的那几个人变成厉鬼出来作祟了。于是请几位高僧来宫里做了一场法事,他才渐渐放下心来。
***
元臻臻回到景臻身体里,像一下子栽进了万丈深渊——她是真的病重了,全身时冷时热,直冒虚汗,高热始终不退。
神志沉浮间,仿佛回到了穿越的最初,青澄守在自己身边,衣不解带,日夜看护。
元臻臻看不见周围的情形,却确切地知道那就是他。他之前说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气息,元臻臻到这一刻才深有体会,他说的是真的,只要用灵魂去感受,那就是个独一无二的人。
醒来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丫鬟在给她喂药,元臻臻像从海底浮到了水面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可避免地呛着了。
她剧咳着睁开眼睛,眼泪汪汪地望向床边的青年。他脱去僧袍,换上了一身浅青色的锦袍,头顶上也微微蓄起了头发,整个人从云端坠落凡尘,终于有了一丝烟火气。
元臻臻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轻轻抓住他的。沈焕浑身一震,瞬间面露惊喜:“臻臻?你醒了?!”
元臻臻嗓子疼得说不出话,只好用指腹在他掌心里挠了挠。
沈焕反握住她的手,紧得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去:“真好……太好了……臻臻。”
元臻臻在床上又躺了三天,才渐渐康复。如她所想的那样,她虽然是奴籍,但却住着风景最好的暖阁、穿着最轻软华美的衣裙、吃着最精致美味的食物。
所有仆从都得了沈焕吩咐,对她毕恭毕敬,视作第二个主子。
当然,秋鹿除外。
她虽然是沈府地位最高的管事嬷嬷,但却被禁止进入元臻臻住的院子。沈焕直接对她说:“我知道秋姨你对臻臻有成见,但这是我和陛下之间的约定,只有臻臻好好活着,我才答应还俗留在上雍。爹娘的冤屈已经洗清,除了臻臻,我心中再无别的牵挂。”
秋鹿心头再恨,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她终于明白,她家公子并不是真的想重新立起沈家,他终究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她不能伤害她,否则公子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谁都不知道。
元臻臻一旦能下地,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那只“陪嫁箱子”。翻找了一番,荷包还在,她立刻写下其他需要的药材,嘱托小厮去采买。
在茯经里,这味药方的制作要求十分苛刻。十几种药材,有的要用正午太阳晒,有的要晨露浸泡,有的要烤上三分,有的要碾成细末。之后还要分开熬煮到不同程度,再放在一起混煮三日。
烈阳参只有一段,机会也只有一次,元臻臻不敢假以他手,每一步都亲自操作,力求完美。她常常天不亮就起床,挨到子夜才睡下。
厨房里的蜡烛无时无刻不亮着,秋鹿几次经过,少不了对她的“虚情假意”冷嘲热讽,元臻臻都好脾气地忍下了,只等神药做出来,叫这位考官心服口服地闭嘴。
沈焕几乎每日都和她粘在一起,元臻臻要看着火候,他便也坐在厨房里,两人靠在一块儿谈笑风生,自有说不出的惬意和甜蜜。
忙忙碌碌了大半个月,所有人都翘首以盼,连秋鹿都开始半信半疑地等结果。说实话,茯经到底是玄幻世界的产物,这个世界的药效是否还与它写的完全吻合,元臻臻也不敢打包票。
沈焕把她日渐粗糙的小手包拢在掌心里:“失败也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臻臻,你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在一起,我已经非常知足感恩。”
元臻臻心想怎么能没关系呢,不成功便成仁啊!考官不会放过她的!
半个月后,她终于熬出来十颗拇指盖大小的药丸,颗颗莹润饱满,因为草药的相互作用而透出雨过天晴般的浅青色。
元臻臻按照茯经的要求,让沈焕每日睡前服用一颗。起先三日并没有任何效果,但第四日清晨,沈焕从睡梦中醒来,发现眼前的黑雾变浅了一些。
小小的进步令所有人欣喜若狂。第五日、第六日……更多的光线开始照入视野,他渐渐能捕捉到移动的人影,虽然轮廓不清还只是一团色块,但已经可以聚焦特定的对象。元臻臻这几日一直穿着浅紫色的衣裙,沈焕一下子就能把她从侍女中认出来。
最后一天夜晚,元臻臻喂他吃过药,忍不住吻了吻他才回房去休息。沈焕心潮澎湃,几乎难以平静,直到月上中天,才堪堪睡了几个时辰。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连宫里的白钧都听说了景臻给沈焕炼药的事,也是十分期待。当然,他不会知道自己在这里面也出过力。
翌日清晨,元臻臻一醒来,就飞快地翻身下床,刚打开房门就愣住了——时常跟在秋鹿身边的两个丫鬟端着锦盘站在庭院里,像是已经等待多时。
元臻臻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们这么早来干什么?难道是药失败了,秋鹿派她们来找自己算账?
一个丫鬟将她的紧张看在眼里,恭敬地行了个礼,道:“给女郎请安,秋夫人让我们来给女郎梳妆。”
梳妆?梳什么妆?元臻臻一头雾水地被两人带回房里,拉到梳妆镜前坐下,她们不由分说开始给她梳头上妆。
丫鬟打开携带过来的一个锦盒,一支精美的粉碧玺花钗显露出来:“女郎,秋夫人说,这是老夫人年轻时戴过的,她一直收藏着,现在传给您了。等会儿公子见了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老夫人?元臻臻想了一下才明白,说的是沈焕的母亲吗?
她的钗……传给我?
看着镜子里,丫鬟手指灵活地把那支玉钗插进她重新绾好的发髻中,元臻臻莫名心慌:秋鹿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到底是秋鹿吃错药了还是她睡昏头了?
等等!丫鬟刚才说——等会儿公子见了我???
沈焕能“看见”了?!
见她惊得杏眼圆睁、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正在画眉的丫鬟不禁掩口笑道:“姑娘莫急,公子在中庭等你呢,等梳妆完了再去见他不迟。”
元臻臻的心狂跳起来:“你、你们说他……他……”
两人低低偷笑个不停。
巨大的惊喜降落在元臻臻头顶,她满心烟花盛放,恨不得立即踩上风火轮去见沈焕!
但还是忍住了,对,要把最好看的自己展现给他!于是元臻臻按捺着激动,老老实实坐着。两个丫鬟不愧是被秋鹿调|教出来的,在她们一双巧手之下,镜中的少女如明珠生辉一般,越发娇美动人。
好不容易等她们打扮完,元臻臻立刻冲了出去。她几乎是一路提裙小跑着,像一只昳丽翩跹的蝴蝶,飞到了被假山环绕的池塘边。
一架刚刚吐露花蕊的紫藤萝下,挺拔颀长的年轻身影正背对着她,不紧不慢地修剪手中的盆栽。
闲情逸趣,姿态优雅,那是曾在无数个梦中出现过的美好。
一旁,秋鹿正和他说着什么,余光瞥见元臻臻,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下意识地看向沈焕。沈焕也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呼吸声,转过身来,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元臻臻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爱人,他黑眸中沉淀了数十年的灰烬已然消失不见,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在他清澈的瞳仁里化作细碎的金线,仿佛两颗绝美的金曜石。
这是一个脱胎换骨般的沈焕,整个人生机勃勃,不带一丝一毫的沉郁霜雪。
秋鹿悄悄地退了下去。她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公子已经长大了,有了想要守护和陪伴的女子,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也不必再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未来是无限光明的。
今天早晨,当公子眼眸清亮地朝自己走来的时候,隐忍坚强了十几年的她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么多年,她早就把这孩子当成了半个儿子。孩子获得幸福和快乐,做长辈的自然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和祝福。
至于其他的,宫里派来的嬷嬷说得对,仇人已经罪有应得,公子在冥冥之中救了景臻,而景臻又治好了公子的眼睛,那便是上天有意化解这段恩怨,特意撮合了缘分。天雷勾地火,是谁也拦不住的。
所以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罢。她老了,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放手享享清福了。
沈焕凝视着面前近情情怯的少女,只失神了片刻,便扬起一道明净的笑容,朝她伸手:“臻臻。”
元臻臻如鸟儿般雀跃着冲过去,扑入他怀中。
***
花好月圆的画面消失在醉人的拥吻中,周围景物变换,又回到了熟悉的起点。
元臻臻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宿焕唇边退开,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他的眼睛,确定那是一双无垢无恙的眼眸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宿焕看懂她的关怀之意,安慰道:“我没事。秋鹿只是想提醒我,眼见为虚,以心为镜,方知世事。”
“嗯。”元臻臻靠在他隐约散发着藤萝清香的怀抱里,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
画像上的女将军依然保持着睥睨一切的神情,但元臻臻知道,其实他们都是敬爱着宿焕的,考验她也是为了让他幸福。只要她和宿焕夫妻(?)同心,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们的。
手心贴上去,画像慢慢消失了,两行古体字浮现出来:
陨石匕首
无坚不摧
一把小巧轻盈的匕首出现在元臻臻手中。光可鉴人的刀面雕镂着细密的花纹,火光映照在锋锐冰冷的刃口上,仿佛一层缓缓流动的蜜。
是……陨石铸造的匕首吗?元臻臻好奇地翻来覆去把玩。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不过既然是秋鹿送的,一定是在下个世界有重要用处的东西。
掌心一合,匕首便消失了。
第五幅画像,画的是一位威势赫赫的中年将军,他手执缨枪,昂首立在山巅,双目炯炯眺望远方,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这是穿越到现在,元臻臻看见的长得最像“将军”的一位。
“常将军素来待人和善,特别喜欢小孩子,他一定不会为难你的。”宿焕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元臻臻略显疲惫的小脸。
元臻臻无语:喜欢小孩子……我是小孩子吗??
她不满地皱皱鼻子,宿焕笑道:“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你就是稚子。”
元臻臻不高兴了,那不行啊!变成小女孩了还怎么开车?
开婴儿车啊?
她还没想明白,宿焕已经拉着她的手贴上了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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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当!下一个世界是全文我自己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