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晚些回来,顾清影却已经数日未归了。
好在有人帮她捎了话回去,师弟师妹们经了这么多事必然成长许多,这回没哭没闹,依旧日出起剑,日落同食。
南凝儿和莫琛一个管师妹一个管师弟,晚饭也是二人带头张罗的,修道之人多没有什么戾气,也没什么口腹之欲,粗茶淡饭,谁也不会发牢骚。
到了夜中,按照定的规矩有人巡夜,南凝儿和莫琛便依旧窝在后厨里择着明日要用的青菜,一盏烛火在侧,偶尔四目相对,都脸上一热,低下头去。
莫琛年末就满十七,男孩子总胆大些,试探着开口找点话聊,于是道:“柳师兄也走了好几日了。”
南凝儿那日就在门外,她知道不该偷听,却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躲在门口,顾清影踏出门时她又慌慌地缩在了柱子后面,尽数都听进去了。
“柳师兄喜欢师姐,可是师姐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
莫琛的神情有些稚气,不解道:“我看师姐对他挺好的呀。”
南凝儿束了长发在脑后,扭头时发尾一晃。
“师姐不过以礼相待罢了,难不成你们男人眼中女人只要对你们笑一笑就算含情了?”
她脸上微微一红,嗔怪地轻哼半声。
莫琛便知自己这个话头找得不好,陪着笑脸道:“别人不敢说,反正我不是的。”
南凝儿放下手里的青叶,“柳师兄优柔寡断,浑无男子气概,他外号悬魂可真是,悬悬吊吊,举棋不定,师姐才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呢。”
莫琛也停下动作,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南凝儿咬咬唇,“我也看得出他喜欢师姐,他若想娶师姐为妻,早就该说明白,早就该提亲,他只字不提,却一直留在咱们这里,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莫琛笑了,“师妹知道这么多?那你说,他想的是什么?”
南凝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扯过一张白布擦了擦手,大大咧咧地又哼哼两声,道:“他想等师姐自己开口。”
莫琛迎上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看到里头烛火一星。
南凝儿晃晃脑袋,“他想这么一直默默地做些事情,让师姐知道他对她多好,直到师姐觉得这人这么好——我想他总陪着我。”
莫琛摸着下巴思索,“柳师兄未必是如此啊,他若真的什么不求呢?”
南凝儿道:“才不是呢!那天我听到他们吵架——”
莫琛一愣,“你!你怎么偷听人家说话……”
南凝儿略一低头,复又强作镇定,“我……我又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看他们俩脸色那么奇怪,我担心师姐……”
莫琛见她又脸红便更乐呵,“嘿嘿,没事儿,我保密,绝不告诉师姐你偷听。”
南凝儿横他一眼,“总之师姐不喜欢柳师兄,你以为师姐是傻子么,咱们看得出来的事儿她哪里会不知道,你瞧瞧柳师兄的同门都急急跑了,他却还犹犹豫豫的,就是希望师姐挽留他呢。”
“听说萧师兄也和柳师兄吵了架……”她杏眼一瞪,“莫师兄,你说儿女情和道义你选哪个?”
莫琛一下子怔住,喉结动了动,道:“我才不要有朝一日要做这种选……”
南凝儿稍稍凑近他,“你知道师姐为什么要照顾我们么?”
莫琛道:“她是咱们的师姐呀,咱们只有她了呢……”
南凝儿拉下脸,表情变得委屈,“师姐若想要儿女情,早就可以跟柳师兄去了,就因为她不要,她才来照顾我们呢。”
“等我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帮她了,不会让她一个人辛苦。”
莫琛捡起一根青叶甩了一把水珠过去,笑着道:“你现在就在帮她呐。”
南凝儿当即抬袖去挡,口中埋怨:“你这人!”
说罢便将盆中的水挑了几指反击过去,莫琛忙求和——
“别!师妹!小心着凉!”
两人战罢,莫琛笑得呼吸声也急了,喘了口气道:“所以师妹不喜欢柳师兄那样的人?”
南凝儿道:“我喜欢师姐那样的人,小时候我娘曾说,人人都有自己命中注定要担的担子,她生下了我就要养我长大,为了我能有一技傍身,就千方百计凑了钱,送我来习武。她一个人养我很是辛苦,但是她说这就是她要担的担子。”
莫琛脸上浮现了带有憧憬的笑意,“你娘真好……我娘就不要我了呢……”
南凝儿一下子哽住了话头,“对……对不起……莫师兄……”
莫琛笑道:“没什么,你接着说便是。”
南凝儿眉间皱起来,“你瞧,你娘没有担着自己的担子,所以换做别人来担你,自己若不扛着自己的,就要别人来为此费心,做很多本不该他做的事情。所以我要把自己该担的担好,还要帮师姐再担点。”
莫琛目光温和极了,诚恳道:“师姐要是听到这话一定很高兴。”
顾清影若是听到了,真的会感动得鼻尖一酸。
可惜她此夜仍旧坐立不安,督令府的厢房里灯火未熄,满屋都是药草的清苦气味。
床上那张锦被是锈红色的,衬得苏棠面白如纸——
不,上好的宣纸尚且有漂亮的光泽,她脸上却颓败至极,像具尸体般躺着,鼻息低弱。
齐庸很害怕她会死,入夜前才来看过,几个大夫无计可施,也都担心头上的撞伤已经伤到要害,但人不醒,不知道是否因此伤了神智,脉象只探得出女人小产后的气虚血弱和重重的内伤。
除此之外顾清影还发现了她双肩曾受过的酷刑——
曾有两根铁链贯穿肩胛,虽然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好,还用过珍奇的药膏去浅化伤痕,但造成的后果已经难再挽回。
更可怕的是她右手手腕上那道让人毛骨悚然的疤。
那绝不是利器割开的——
它弯折扭曲,像一截蜈蚣的残体,可见当时的伤口并不很长,却很深。
顾清影想到了那个可能性,却立刻摇头否定。
可是那分明是撕咬出来的伤痕,完全可以判定是她自己咬出来的。
她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自己咬噬血肉求死?
这样的伤让几个年过几十的老大夫都相顾无言,顾清影试探着伸出一指触上,凸起的狰狞像是滚烫,烧到她心脉里去。
入夜前,大夫又给病人施了针,愁眉不展中,哀哀道:“这……”
顾清影裂出一个苦笑,“不是先生医术的原因,是她根本不想醒罢……”
她诚实地自言自语,“我要是她,我也不想醒。”
这是不是也是苏棠说过的报应?
屋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她们,外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潮湿的水气却漫得很快。
顾清影不被杂乱的雨声打乱思绪,她想起苏棠冰凉的指尖,曾是这点冰凉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
灯会,烟火,很漂亮。
希望你,第一眼,就看到。
也曾写下——
“我很难看。”
顾清影望一望苏棠的脸,她跟柳无归说过,平心而论,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那只仙鹤依然扬颈,那双眼睛却不再睁开了,苏棠的指尖是暖的,很暖,不似以往寒凉如冰。
那时她指尖虽然冷,可眼泪很烫。
顾清影想象苏棠端茶倒水的样子,想象她把自己留在人群里的样子,那烟火炸响,她是否混入人群,看自己惊慌四顾——
也想象苏棠杀人的样子,想她的刀,她的暗器,紧接着便想起了**。
一想到这里,顾清影眼神突变。
她从未停止过假设,假设没有兰宅那一晚——
是不是谁也不会死?
只要顾清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无法不对眼前的女人生恨,她三天两头地想,一会儿想索苏棠性命,一会儿又为她开脱,念多少遍《道德经》都静不下心去。
现在人就在她身边,甚至不需要拔剑,轻而易举就可以让她真的变成一具尸体。
顾清影又下不了手。
她俯**去,细细端详那只仙鹤,终于将指尖覆了上去,一下子就抚到了那处经年的伤。
雨声把她拉回那年春雷惊雨之时,她远远看见一道小小人影跪在泥泞里给人磕头,声泪俱下。
她走上去一看,只看到她半张脸都是血,比脚下的泥水还卑微。
鹅黄的衣裳已经成了灰黄,薄薄一衫,被雨水尽湿。
现在这只漂亮的仙鹤把那道伤藏起来了,却只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
顾清影不知该哭该笑,闷得喘不过气,低头看见苏棠紧闭的眼帘,长睫落下半圈乌影——
呼吸相缠中,顾清影恍惚地扭转视线,落不到实处,只盯着被面上不知名的花纹出神。
苏棠在梦里也是这样静静躺在那里,那里是哪里呢,是风月阁密室的一张桌上。
身下垫着一片绯红丝绸,一角被她握在手里,衬得肤白如脂。
她怔怔地望着上方,很用心地扮演一具尸体,四肢麻木中,听到了沈良轩铺开画纸的声音。
这声音太让她恶心了,一侧目,看到沈良轩痴癫动笔的样子,又让她更恶心,只能闭上了眼睛。
这个情景重复过太多次,她也数不清。
她原本还在长街上跟着父亲赏灯,从老伯伯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糖人,一只小老鼠,被老伯伯的糖浆做得很可爱。
她还很矮小,所以父亲能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嘴里“呦呦”地逗着她,“以后爹爹有钱了,给棠儿买大糖人。”
她咯咯一笑,下一刻却就落到了那张桌上。
好梦没有了,她不想堕落到这个噩梦里,然眼帘似有千斤重,后脑传来钝钝的痛感,手心汗湿一片。
她的手腕轻轻动了动,五指微微一收,似抬起半寸。
顾清影未察觉到这轻微的动作,一手撑着身子,闭目似泣如叹,声音仿佛穿透到了苏棠的梦里。
盖过沈良轩阴恻恻的笑声,就在苏棠耳畔——
“要是……”
女道人的声音还是如此清冷——
“要是一开始……”
“就没有遇见过你……”
“那就好了……”
雨声渐消,万籁俱寂,顾清影回头看去,苏棠仍静静躺在那里——
堕梦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