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年轻,你们要好好活。他也看到了这句话,却不知如何才算好好活。
“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葬礼。”我说,“十二年前,和我一起出车祸的三个朋友举行葬礼时,我还躺在病床上难以起身。”
商牧枭没有半点惊讶,面向我,脸上很平静。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仍然深陷噩梦,没有办法从车祸里走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流行着要与世界和解的观念。要无悲无喜,无怨无恨,要追求内心的宁静,以立地成佛为己任。仿佛怀揣私欲便是低人一等,流露恨意就要天理难容。
“叔本华认为要消除人生的痛苦,首要不是断绝生命,而是通过禁欲与苦行达到生命意志的灭绝。意志消失了,人也就不再会痛苦。由此反推,真正证明你还活着的,反而是那些极端情绪的流露,那些无法抑制的欲望发泄,做着只能带来“痛苦”的事的瞬间。”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缓慢道:“所以,不能释怀也没关系。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轻易从人生中抹去。”
不和解也没关系,痛恨完全可以,生命是一丛瑰丽的红色火焰,这些难以抹消的欲望会使它越燃越炽,越发茁壮。
他可能是第一次听说这理论,微微歪着头理了半天。
“……不能释怀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恨她也可以?”
“可以。”
他半晌无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毫无预兆朝我俯下身。
“好,就听你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便感觉自己脸上被极轻地碰了一下,柔软的触感像是带着电,将我感知正常的半截身体都电麻了。
“这是对你这些天收留我的报答。走了,明天学校见。”他跟个恶作剧成功的熊孩子一样,亲完就溜,倒退着冲我摆摆手,转身上了他那辆蓝白重机。
我尚处于震惊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
到完全见不到他身影了,我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块被他亲过的肌肤,又飞快收手,紧握成拳。
梦游一样回到车上,视线扫过后视镜,发现自己整张脸都红了。
第17章 你骗我
每当我的视线扫过商牧枭,无论是不是有意看他,他都要回我以微笑。
撑着下巴,心情瞧着格外明朗,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走到哪里,他目光便落到哪里。悠闲自在的模样,与周围一众认真听课,埋头记笔记的学子们形成鲜明对比。
既然不认真听讲,他到底为什么要来旁听?
“柏格森也是西方哲学史上十分重要的一位巨匠,同叔本华与尼采一样,他并不认为本能低于理性。这种思想,造就了他的‘直觉概念’,而他的新形而上学理论便建立在此之上。若人类摒除理性,忠于本能,或许就会发现生命的本质……”
放在讲台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我瞥了眼,是商牧枭发来的信息。
明天晚上有空吗?
我收回视线,没有理他,继续讲课。
两分钟后,屏幕再次亮起,上一条信息还在,又来新的一条。
请你看比赛。
“……‘假如我们能够向本能提问,而本能又能够回答我们的问题,那么本能便能够向我们揭示出生命最深层的秘密’。他的《创造进化论》,通过直觉主义方法论,完全颠覆了之前既有的进化论哲学体系,标志着生命哲学的进一步成熟。”
我直接将手机朝下放置,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商牧枭在我看过去时,坐得端端正正,无可指摘,可等我视线一移开,他便低下头,似乎又要发信息。
“不要做与课堂无关的事。”我停下讲课,用着与讲课时同样的音量同样的语调说道。
余光里,商牧枭迅速抬起头,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其他人闻言也抬起头,纷纷往我注视的方向看去,想知道是哪个倒霉蛋遭到了我的警告。而我只是随便选了个方向落下视点,并没有看任何人。为了避免误会,我回身面向大屏幕,调出下一张ppt,继续讲课。
下课后众人纷纷起身,商牧枭也站起来,往我这边走来。我正琢磨着要如何脱身,几名哲学系的学生抢先一步将我团团围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问我问题。
这真是瞌睡了就有枕头,实在让我大大松了口气。
我的人生曲线图,自车祸以后,由制高点慢慢回落,如今已趋于平稳,生活波澜不惊,难有起色。旁人或许看来枯燥乏味,我却乐在其中,觉得舒适安稳。
而这份舒适突然插入了商牧枭这个变量,让我不再拥有生活的掌控权,人生重新跌宕起伏起来,很是心累。
我也并非惧怕面对商牧枭,只是有种鸵鸟心理,觉得不直面他、忽视他,就可以一直待在自己的舒适区,不去想那些复杂的心理变化。
说到底,人类的本质便是趋利避害。
被缠着问了半个小时的问题,等学生们都散干净了,我也终于可以离开教室。
余喜喜先走一步,已将我的东西带回办公室。
白日的学校来来往往,行人如梭,有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热闹,又有远离尘俗的安逸。梧桐大道两旁的梧桐树在深秋开始陆续落叶,应学生的强烈要求,落叶时节学校对主干道不做清扫,任落叶铺满路面。也因此,这里成了学校里绝佳的拍照地点,可谓秋季人气之最。
然而,我却非常头痛。
落叶使路面凹凸不平,也看不清底下的状况。特别是下过雨后,如果车轮陷进某个湿滑的泥坑里,很容易就原地打滑。
好比现在。
我的后轮陷进了落叶下的积水坑里,怎么都出不来。车轮做着无用功的空转,碾碎周围的落叶,没能脱困,反倒使路面越加泥泞起来。
就在我打量四周,准备随便叫个人帮我一把的时候,斜后方忽地响起一道带笑的声音。
“老师,需不需要帮忙?”
我浑身一僵,回头看去,商牧枭站在我身后两米处,都不知道已经跟了多久。
视线轻轻扫过他的脸庞,我抿了抿唇,身体转回前方。
“过来。”我用他能听到的声音道。
他笑得更厉害,伴着细细树叶踩踏声,很快来到我身旁。
“来看我比赛好不好?”他将手放到轮椅握把上,并不使力,话里是请求,话外并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你的比赛?”他方才短信里就一直提比赛的事,我以为他是要请我去看篮球或者足球比赛之类,结果是他自己的比赛?
“清湾国际赛车场,明晚九点,16号贵宾包厢。”他食指轻点握把,等着我的回答,“来不来?”
这种情况下,我难道还能说“不”吗?
“知道了。”我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话音方落,轮椅便被推出泥坑。商牧枭没有就此停下,而是一路推着我直到这段梧桐大道结束。
他冲我摆摆手机:“电子票已经发给你了,记得准时到啊。”瞥到手机上的时间,显得有些诧异,“啊,我的课要来不及了。”说是这样说,动作却仍是慢慢悠悠。
“那我走了,明天见。”
他站在原地,并不离开,静静看着我,直到我也对他说了“明天见”,他才好像被口令触动的狗崽子,摇着无形的尾巴与我挥手告别。
商牧枭发给我的电子票,正中是一个硕大的二维码,最上面写着“清湾第三届冰霜杯摩托大奖赛”几个字。
运动与我无缘,我不了解任何体育赛事,不知道这个冰霜杯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一开始还有些担心是什么地下黑赛。但后来一想既然能办三届,应该……多少是有些正规的。
第二天晚上,我提前两个小时就出了门。然而国际赛车场远在郊野,我第一次去,找停车场就花了不少时间,等检票入场时,已经是八点五十。
商牧枭八点时便发信息问我到哪里了,但当时我在开车,没有回复。八点半时他又打来电话,不巧我正焦头烂额地寻停车位,一不小心给挂断了。到八点四十,见我信息不会,电话不接,他发来三个字,只看一眼便能感知到他的低气压。
你骗我
抑制住叹气的冲动,我一边坐电梯上贵宾包厢,一边回复他的信息,告诉他我已经到了。
他没有回复,不知道是不是在忙。
整个赛车场灯火通明,主看台上坐着不少观众,甚至还有人拉起横幅。越往上,越能俯瞰整个赛道,贵宾间设在最高处,正对着起点线,视野绝佳。
“欢迎来到清湾第三届冰霜杯摩托大奖赛比赛现场,接下来请允许我为大家激情解说此次比赛。”
我一进入16号包厢,便听到悬在高处的大屏幕里传出的解说声。
立在落地窗前的尹诺闻声回头,有些惊讶地看向我:“北教授?”
他似乎并不知道我要来。
我蹙了蹙眉,同他说明情况:“商牧枭要我来的。”
他怔然片刻,看着还有些懵,但也算是接受了我的说辞。
“比赛马上要开始了。”他让开一些,让我上前看。
包厢十分宽敞,配有吧台、沙发、电视,吧台上还有一瓶泡在冰桶里的起泡酒。从落地窗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见停在发车格内,整齐排列,蓄势待发的一辆辆重型摩托。
“阿枭在那儿……”尹诺指了指队列最前方,身着蓝色赛车服的车手,接着手指后移,指着后边红色赛车服的车手道,“言毅在那儿。”
“今年有五十位赛车手参加比赛呢,对于非专业摩托大赛,无论场地还是赛程安排,这个规模可以说已经做到了极致。”解说一个人做着赛前暖场,也多亏了他,让我不至于看得稀里糊涂。
“大家都知道,gp大赛是彰显每个车队财力与实力的摩托界盛事,车队会倾全力打造旗下的参赛车辆,造价动辄百万美元。我们民间赛事呢,虽然没有那么豪华的定制车,每辆车的排量也不尽相同,但每一位选手的参赛车辆还是非常有看头的,接下来就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
“首先是车号28的商牧枭选手,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参赛,他的坐骑是bw的hp4,经典的鲁冰花蓝,该车是在s1000rr的基础上优化而来,全球限量750辆,售价超过100万。”
“车号96的荧光绿摩托是非常经典的川崎zx-14r,因为车前的六个大灯,被誉为‘六眼魔神’,售价在22万左右……”
“车号71的周言毅选手也是位从第一届就参赛的老选手了,坐骑是杜卡迪1299,火红的颜色非常夺目,售价在35万左右。”
说到一半,起点线前出现一位举着倒计时板的工作人员缓缓走过。
“比赛要开始了。”解说终止对选手和选手车辆的介绍,转而解释起赛制,“本场比赛共22圈,持续约四十五分钟,没有积分赛,一场定输赢。第一名除了能拥有我们冰霜杯的精美大奖杯,还可以获得30万的特别奖金。”
倒数三十秒,选手们开始准备,连厚厚的落地玻璃都无法阻隔粗犷的引擎声。
尹诺视线牢牢盯住下面,看起来很紧张,没有再说话,包厢里只余解说的声音。
氛围熏染下,我也不自觉跟着屏气凝神。
倒数十秒,紧要关头,最前方的蓝衣骑手忽然抬头朝这边看来。
他戴着头盔,离得也远,照理我应该无法看透他的视线。可我偏偏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觉得他这是在找我。
倒数七秒……
他似乎是看到了我,两指轻触头盔,往这边飞了个吻,嚣张得仿佛冠军已经十拿九稳。
身旁的尹诺看了看我,所幸没有太久,注意力又回到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