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混沌的天地间, 与琼华岛遥遥相望的正是团城。所谓团城,建于湖中一座小巧的岛屿之上, 因四周加筑圆形的城墙, 墙顶则砌成城堞垛口而得名。
杨明顺在林间小心潜行着, 慢慢朝团城所在的岛屿接近。所幸这里并未发现有人把守,因为下了一天雨的缘故,路上就连太监宫女的身影都没有。
他借着夜色的掩蔽, 迅疾奔至了城墙下。然而团城虽小, 却也如寻常城池一般, 到了夜间便城门紧闭, 杨明顺试探着推了一下,显然是从里边上了闩。
他显然早有预计,很快绕到了隐蔽处, 自宽袖中取出弯钩绳索,在手中掂量数下之后,忽然发力抛出。带着弯钩的绳索在雨中无声划出一道弧线, 轻轻落在了垛口间。
杨明顺使劲拽了拽绳索, 确信已经固定住之后,身手敏捷地攀援而上。这团城城墙虽然形制与一般无二,但毕竟不是真正用来抵御外敌的, 因此高度也矮了不少。杨明顺以往在西厂时,为窃听消息而翻墙上屋的事没少做过,没想到今晚这本事倒也派上了用处。
只是这城墙湿滑,他屏住了呼吸稳住身形,拽着绳索又慢慢下落,直至踩到了青砖地面才松了一口气。
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脸上,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他朝远处望去,隐隐约约有亮光闪动。这地方他以前也没来过,凭着先前看的地形图的印象,杨明顺摸黑踏上层层石阶。
巍峨的大殿如沉睡的蛟龙盘卧于石阶尽头,从中透出微弱光亮,想来是这承光殿中彻夜不灭的明灯所发出的。他在殿外屏息观察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杨明顺蹙了蹙眉,沿着承光殿又往后转去。庭院幽深,草木繁茂,尤其是种植于后院的一棵古树,树冠如巨型伞盖,几乎遮蔽了半个庭院。杨明顺正思忖着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去,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忙闪身躲到了古树之后。
“她又一点都没吃下?”有个年轻女子边走边问。
“吃了一点,全吐了。”另一声音略显低沉的女子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真正是难伺候,吃什么都说咽不下,好容易吃下一点,没一会儿功夫又吐个干净。”
年轻女子咋舌道:“这样下去会不会饿死?”
“我可没听说过有谁会活活把自己饿死的。再不行的话,给她喝汤药,反正明天太医就来了。”
“那个太医行吗?我看着年纪轻轻的……”
“非要七老八十才算有本事吗?咱们娘娘都信得过他,你还瞎担心什么呢……”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交谈声也渐渐模糊,很快这两人穿过了长廊,往另一侧院落去了。
躲在古树后的杨明顺早就被夜雨淋得湿透,可是先前卯足了劲头要进入团城,身上竟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然而现在,当那两名宫女的声音已经飘散不闻,整个庭院又陷入死寂之时,杨明顺忽然觉得周身寒凉,甚至微微发抖。
他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强行收回纷杂的思绪,朝着那两个宫女刚才过来的方向去。
幽寂长廊贯通北南,走不多时,便穿过了一道月洞门。黑沉沉的夜间,院中房屋大门紧闭,唯有窗内透出淡淡光亮。
杨明顺止步不前,一时也不敢确定那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他徘徊犹豫,最终壮着胆子潜行至窗下,躲在暗处放缓了呼吸。
屋子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杨明顺等得心焦不安,却也没有办法。
又过了许久,才传来椅子轻轻移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人站立起来。
随后,那人慢慢走动,再过了一会儿,房门被人从内打开。
他闪身躲起,借着屋内流泻出的光亮迅疾地瞥望了一眼,却还是望不到那人的模样。正着急时,却听站在门内的人连声唤着“伴梅”,语声有些焦虑。
杨明顺听得这声音,一时间又惊又喜,就连呼吸也急促不稳。
“小穗!”他颤着声,朝门口处低唤。
门内的女子吓了一大跳,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险些跌倒在地。
杨明顺急切道:“是我!”
小穗这才反应过来,扶着门扉探出身,望到了不敢靠近的杨明顺,一下子呆立不动。
“你……你怎么会来了?!”她的声音也不禁发颤,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不安的神色。
“屋子里没人吧?”杨明顺当即抢上几步,拽着她的手躲进了屋子。
屋门被他反手带上,在灯火的照映下,杨明顺更真切地看到了小穗,那个被众人说是已经死去,连尸首都不存的人,如今就活生生站在面前。
只是如今的她憔悴消瘦,就连原本红润的唇也消减了血色,一双秀目更是浮肿无光,整个人又处于惶恐之中,令杨明顺看了只觉心里沉坠难受。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啊?怎么不说?”她却还急着问他。
杨明顺环视着四周,屋内陈设精良,显然是专门布置安排过的。他转过身,看着小穗,道:“我来找你,不然我还能为了什么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里酸楚难当。“……你,找我又有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杨明顺心里全是凉意,许多事情他有过设想,却始终没敢正式面对。那些杂乱的念头就像流星飞逝,划过长空之后留不下半点痕迹,是他刻意不去想。
他也不敢想,不忍想。
现在小穗就在眼前,有很多话他忍得太苦,恨不能倾倒而出,问个明白。然而她那憔悴的样子,惶惑的眼神,却又让他如鲠在喉,无法问出最直接的问题。
“是谁把你带来这里的?”杨明顺斟酌了半晌,才试探问出这一句。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贤妃娘娘。”
杨明顺攥紧了手:“为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小穗怔了怔,似乎才明白他的用意,侧过脸去,眼神幽幽,“我……我得罪了人,是娘娘暗中救我一命,让人把我带来团城躲避。”
杨明顺只觉荒唐:“她救你?你说的难道是裴炎?你不是只跟他手下起了点冲突吗,裴炎难道就非要将你处死不可?”
小穗抿紧双唇,似乎不愿回答。
“小穗!”杨明顺又急又气,唤声都带着辛酸,“你真正了解金玉音吗?就这样信任她?那你跟我认识了那么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小穗还是沉重地低着头,只是呼吸明显加快,瘦弱的双手紧紧攥着,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矛盾挣扎。
“赵美人和我,还有外面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知道吗?”杨明顺悲声道,“你不知道,你把我全忘了,也不顾及我的死活。我为了找你,几乎要把各处宫殿都跑遍了,我还去了安息堂,看到写着你名字的骨灰罐子!你可知晓,我对着那骨灰罐子还许了诺,如果那真是你的,我,我就会,下来陪你!”
她的背脊都在颤抖了,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快要折倒。
她用了极大的努力,都抑制不住眼泪倾泻而下。
“我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啊!”小穗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沿,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杨明顺呆呆地站在她身后,迟疑着伸出手,扶着她的肩头。
“你……到底……”他艰难地想要问出那个问题,可是始终难以说出。
小穗痛楚道:“你别问了,这不是你该问的,知道吗?趁着她们没回来,你赶紧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惨淡地笑了笑:“我怎么不该问呢?不是说好要结成对食的吗?就像是,寻常人的夫妇一样啊……你出了事,不管是什么事,哪怕是……哪怕是被人凌|辱了,作为丈夫的,不该问,不该知道吗?”
她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红着眼睛,语无伦次:“杨明顺,你这是,这是说的什么?你不要命吗?”
他近乎麻木地往前一步,直视着她:“我的命不值钱。十岁不到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说我在兄弟里最机灵,进了宫能有出息,就用一串铜钱把我换了进来。我为了给家里挣更多的钱,拼了命巴结别人,想要出人头地,所幸总算遇到了督公赏识,让我跟着他办西缉事厂,后来我才认识了你。可我不管怎么卖力,都不过是个只会插科打诨溜须拍马的小角色,督公没了我,照样逢凶化吉,可我离了他,就变得畏首畏尾,没点能耐。你说,这样的我,还需要惜什么命?”
小穗泣不成声,哽咽道:“你胡说什么呢!你,你是杨明顺啊!这宫里宫外,哪还有跟你一样的人呢?”
“……好,有你这样一句,我就是死,也值得了。”杨明顺说到此,竟然异乎寻常地冷静了下来,“小穗,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杨明顺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快要忍耐不住,只是含着悲伤地问:“是有人……安排你去侍寝了?”
“不是!”她发着抖,嘴唇都在哆嗦。
“那你为什么……”杨明顺心如刀割,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安排……是我那天,回到了景仁宫……”
她痛苦地低下头,恨不能将那天的记忆彻底抹去。
……
自从惠妃死后,偌大的景仁宫显得冷清寂寥,加之惠妃又是离奇惨死,原本与她同住的赵美人日夜不安,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便向承景帝请求搬去了永和宫。
赵美人喜爱猫狗,承景帝在封她为美人的时候,曾送给她一条西洋狮子狗。浑身雪白,长毛蓬松,十分可爱。虽然后来承景帝难得才来几次,但赵美人对这条狮子狗的珍爱几乎胜过母亲对待孩子。小穗平时在她身边,主要做的就是侍弄那条小狗,因此小狗与她也很是亲密。
谁料赵美人搬到永和宫之后,忽有一天发现狮子狗不见踪迹,吩咐宫女太监们四处寻找也毫无结果,急得她放声大哭,手足无措。
小穗对狮子狗也有感情,便主动提出到外面再去寻找,因此离开了永和宫。一路寻找一路思索,想到以前听人说的狗儿留恋旧址,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它跑回景仁宫去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奔向了景仁宫,因为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宫墙上又有花枝灿灿,倒也显得不那么阴森。小穗壮着胆子进了宫门,一边唤着狮子狗的小名,一边往里边寻去。
寂静的景仁宫中只有她唤声回荡,她越走越远,正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听后边传来了汪汪叫声。惊喜之余快步赶去,果然在以前赵美人居住的院子门口见到了那条狮子狗。
她又是欢喜又是气恼,抱着狮子狗责备了几句,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得前殿那边有脚步声响动。
小穗吓得抱紧了狗儿不敢出声,过不多时,那边又有古琴声起,渺远飘忽,更让她浑身发寒,几乎要晕倒过去。怀中的狮子狗被声音惊动,不由得叫了起来,前殿那边的古琴声戛然而止,小穗惊惧站在原处,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又过了一会儿,琴声还是没有响起,她哆哆嗦嗦抱住了小狗,转身便想往后门方向逃离。谁知才奔出没多远,后方却有脚步声临近,有人沉声发问:“你是谁?”
小穗闻言一惊,然而这声音又令她更生惶惑,大着胆子往后转望,惊见那人样貌,不由得跪倒在地,只唤了一声“万岁”便不敢再出声。
第196章
对于小穗而言, 虽然也曾有幸得以窥见过几次龙颜, 但和承景帝单独面对却是绝无仅有的。
她匍匐在地, 连头都不敢抬起,自报了名字与身份。承景帝对她很是陌生, 因问了一句:“你说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大小的小, 穗……就是禾穗、麦穗的那个穗。”她战战兢兢地道。
“哦, 明白了。”承景帝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心里自然而然出现了“穗”这个字。
禾木生惠,这偶尔的巧合,让他不禁想到了惠妃。
对于惠妃的死, 他始终心存遗憾。她活着的时候被不争气的弟弟高焕牵连而失宠, 好不容易传出怀孕的消息后, 曾经一度荣华显耀, 然而小心再谨慎,最终还是躲不过流产这一“意外”的发生。
此后她终日郁郁寡欢,一见到承景帝便哭诉自己是被暗算的, 要他为自己做主。他起初还能安慰一番,后来厌倦了那习惯性地哭诉,渐渐减少了去探问的次数。
他心痛于那个夭折的孩子, 不想提及亦不忍回顾, 甚至不想再看到惠妃那花容憔悴的模样。殊不知,她在那样的境遇里越发神思恍惚,竟至跌入水中, 就这样惨淡地离开了人间。
近日来他总是夜难成寐,除了边疆传来的军情令人烦恼之外,朝臣们对君王无嗣的议论也让他痛苦。
他也曾有过孩子,那个眉目清秀的儿子,是他与贵妃的至爱珍宝,却在幼年不幸夭亡,从此成了横亘在心中的刺。此后也有过后妃诞下婴孩,却也没能活过三岁,多年以后,惠妃腹中的胎儿一度给了他多少的期望与欣喜。然而有过多少期盼,就换来多少失落……
就在刚才他批阅奏折头晕目眩,伏在几案竟然睡着了过去。
在那短暂而朦胧的梦中,他俨然又坐在了景仁宫一树碧桃下,看着惠妃持着银剪与彩线,含着微笑缝制肚兜,说是要为将来的宝儿准备好。
一梦欢悦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惠妃,没有想到关于她的一切,包括那个无辜的孩子。
然而风吹帘动,殿外传来余德广的询问声,将他生生从那美好幻梦间惊起。
眼前依旧是堆叠如山的奏章,御书房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人。
面对此景,承景帝心绪低落。为排遣忧愁,他还命余德广取来佳酿,在窗前自斟自饮。然而酒入愁肠心口灼热,不胜酒力的承景帝越发觉得气短胸闷,只得长叹一声,抛下酒杯大步而出。
起初他是去往昭德宫的,然而守门的太监禀告说荣贵妃去了马场。承景帝犹豫过后,想要再往马场寻她,然而一路上想到贵妃如今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心境变得更加复杂。就在这样的纠结中,他不知不觉间转而来到荒芜的景仁宫前,怀着沉重的心情推门而入,独自进了前殿,见那曾经被惠妃奏响的古琴已经蒙尘,更心生悲凉,拨弦缅怀。
谁又能想到,原本以为寂寥无人的景仁宫中,还有这样一位应该曾经见过却已不记得的宫女存在。
“你抬一下头。”或许是因为那个梦,他在这一天格外念旧。
小穗迟疑着,惶恐着,轻轻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