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最终悻悻然道:“那就去南京吧,你把手,松开先!”
“负心汉!”
荣贵妃只抛下这一句,冷笑一声,转身便出了大殿。只留下承景帝又气又恼,却发不出脾气。
第167章
承景十三年三月二十七, 君王下诏,以江怀越在辽东担任监军时行动专断,有违军纪,虽取得胜绩,但不能掩盖其逞强冒进、刚愎自用之实, 且西缉事厂原奉皇命行事,却多苛刑酷法屈打成招为由, 削去江怀越西缉事厂提督职务, 遣至南京御马监,一度鼎盛如日中天的西厂亦就此被撤。
这一消息好似惊雷震天,在很短的时间内便传遍朝野。一时间群臣振奋惊喜, 连连上疏赞誉君王圣明。承景帝在诸多美誉声中退朝返回, 心里却异乎寻常地空缺,居然体会不到多少快乐与满足,着实让他烦恼无奈。
诏书既下, 短短数天之内,姚康等人在匆促间被各自遣散,分配至南北镇抚司或者其他衙门,杨明顺因为是江怀越的嫡系同样也被降职惩戒, 调回了宫中御马监。
原本森严凛凛的西缉事厂人去楼空, 各类卷册归档封存, 大门上被贴上了带有赤红印章 的封条。
而留给江怀越离开京城的时间也只有区区两天。
那天夜里,他从空无一人的西缉事厂回到府邸,什么都没做, 只是一个人坐在院中,抬头望着暗沉沉的夜幕,看浮云层叠,看弯月清寒。
疏疏落落树影婆娑,摇映清皎月魄,落在眼里。
他用这双冷眼看星汉万千,行云淡浅。风吹云移,星莹亦好似摇曳浮动,恍惚间一切不过是场幻觉,让人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阴影里,枝头有鸟雀惊飞,投向更远处的荷池边了。
这座府邸是承景帝数年前赏赐给他的,当时圣恩浓厚,可惜他常年公务繁忙,难得有时间空闲下来,也不愿意独自回到这偌大宅院。
屈指算来,几年下来,住在这里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尽管雕梁画栋亭台精巧,荷池静幽假山玲珑,然而这对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没有温度的房屋山石,叠架起来的空洞憩地。
只是,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相思。
这里有过她的存在,流连于亭子里尝着酸枣糕的皱眉诉苦,中秋夜乘醉靠近的娇憨媚态,揽住他肩膀后的温柔气息,皆是短暂而零散的记忆碎片,就像闪耀微光的星莹倒影,晃动于清浅水中,如此美好,又易于消逝。
他闭上眼睛,手指拂过冰凉的石桌,就像拂过那短暂的,与她共同住在这座宅邸的时间。
只是时间太短,步履匆匆,来不及品味过去,就要面对着更遥远未知的将来。
*
两天后的拂晓,江怀越换上天青色长袍,带着一个木箱坐上了马车。台阶空寂,朱红大门紧闭,在今日之后,江府也将被封存,不再有灯火亮起。
倒是并无太多感伤,这座宅院于他而言,本就是偶尔才会归来暂住的地方。
只是住所,不是家。
车夫扬起长鞭,马车缓缓启程,江怀越坐在陈设简单的车内,透过薄薄轻纱窗往外望。
影影绰绰间,长巷间灯火未落,如深蓝夜空间坠下的星,明明暗暗,寂静萧索。
马车渐渐疾驰起来,外面的景象如风而逝。与以往的出行截然不同,这一次他是孤身离去,车旁再没有杨明顺追随,车后也没有姚康等人带刀护卫。
昔日出入煊赫的西厂督主,就这样寂静乘坐着简朴的马车,离开了还未苏醒的京城。
*
马车已经远去不见,长巷对面的茶楼上,有人从窗边回到了桌前。
“他倒真是独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盛文恺慢慢坐下,望着对面的男子,“就这样让他去南京,不需要有人跟着吗?”
程亦白身着石青色如意纹襕衫,飘巾轻盈。“不用,莫非你是害怕有人要在半路害他性命?”
盛文恺苦笑一声:“江怀越得罪过的人还少吗?如今正当他落难,有人想要借此机会除掉他以绝后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担心的事倒是不少。”程亦白文雅地啜着茗茶,“江怀越毕竟是西缉事厂的督主,若是被人就此暗算,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了。”
盛文恺微微一蹙眉,随即又调换了情绪谦逊问道:“未知王爷此番动用关系,使得江怀越被逐出京城,究竟目的何在?依我看来,江怀越在朝堂之中自成一派,虽不愿归附王爷,却也并未对其构成什么威胁……”
程亦白还是平静泰然的神情,只是唇角流露一丝轻蔑的笑意。“难以掌控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你先前多次想要与他接洽,最后结果如何?如此坚冷疏远,又缺乏常人具有的爱好贪欲,想要投其所好也是难上加难。与其让一个不可捉摸的人留在万岁身边,还不如让他就此离开,也少了很多隐患。”
“多谢先生指点,说来王爷远在辽东,京城内的讯息如今都依赖先生上报,先生责任也确实重大。”盛文恺话题一转,问道,“先生可知宫中太医正在为多位后妃调理,似乎是万岁急切盼望能有子嗣……”
“盛大人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只是有些为王爷担心罢了。”盛文恺道,“若是万岁有了子嗣,对于王爷而言岂不是不利?不知王爷在宫中是否也有内应?”
程亦白眉间一皱,“盛大人,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就足够,后宫之事不需你过问。要知道,王爷本来对你是有所不满的,幸得我从中斡旋,才又让你留在京城以作内应。盛大人还需多加思考,六部官员各有特点,哪些能为我所用,哪些不该去碰,都要做到心中有数。譬如这次,若不是我联系了诸多官员共同上奏弹劾,万岁又怎会轻易将江怀越斥去,并撤销了西缉事厂建制?”
“还是先生足智多谋,能运筹帷幄。”盛文恺尴尬地一笑,“如今江怀越去了南京,朝廷权势必要更迭,少不得又要劳烦先生指点。还有……在下私下揣度,是否随着江怀越的离去,那个假死的官妓相思的行踪也会显露出来,毕竟她现在不像先前那样总是受到江怀越的保护了。”
程亦白微微颔首:“这是自然,王爷也早就知道。”
“那么关于当初寻找不到的盘凤钗……她如果想要查清过去真相,应该也会尽力搜寻吧?”盛文恺斟酌着语气谨慎询问,“王爷的意思是,静待其变?”
“盛大人,该说的,我自然会说。有些不该问的,你旁敲侧击也是没有必要的。”程亦白审视着手中青花杯盏,又抬眼看了看他。
盛文恺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马上又继续笑着拱手:“是,全凭先生传达,盛某明白。”
“你目前所要做的,就是关注朝堂和各衙门间的人员变动,并探知新近上任的官员底细。”程亦白又叮嘱了一遍,站起身来,“你该去都督府了,我也不再在此逗留,你我之间的关联还是隐蔽些为好。”
盛文恺点头称是,向程亦白道别之后,匆匆下楼而去。
程亦白走到窗边,望着他上轿远去,静静站定片刻后,转出了此间雅座。只是他并未下楼,却从走廊穿过,又推开了斜对面的另一间茶室的房门。
工笔描绘的花鸟锦簇大屏风遮挡住了里面的情形,他却未曾迟疑,直接走了进去。
原本等在里面的人见到他来了,立刻起身,递上了一个宝蓝串珠纹的锦缎香囊。程亦白熟练地拆开香囊,从夹层取出了写有字迹的小小绸布。
扫视过后,便取出火折子当场将之烧掉。
“回去禀告一声,我都知道了,叫她安心。”他从袖中取出薄薄的纸包,“这是她要的药,都已经碾磨混合好了。”
“是。”那人收好东西,没有过多的言语,行礼之后离开了茶室。
脚步声渐渐远去,程亦白这才低下头,神情复杂地望着那只已经被拆开的香囊,将其紧紧攥在手中。
时浓时淡的药草香息满溢了出来。
*
从京城到南京路途迢递,山长水远。江怀越乘着这一辆马车沿着官道迤逦南下,所经之处多数借宿驿馆,沿途各处官员已经得知了他被贬斥的消息,原先争相表现,竭力铺张大肆迎接的场面自然是一概全无,非但个个地方官对他的经过假装不知,就连居处驿馆的驿丞也避而不见,有些只派个杂役领了他进去休息,便再无任何招呼。
行至山东境内,路程将半,江怀越已觉疲惫。因为赶路的缘故,直至天黑时分才得以投宿驿站,管事的听说是他到了,只吩咐手下开了门户,自己出来露了一下面,便回屋睡觉去了。
车夫饿得到处找吃的,到了厨房才寻到一点冷饭,温热了一下给江怀越端去。他见车夫自己还未用饭,便将碗退了回去,道:“给我一壶茶就可以。”
车夫呼唤杂役,隔了好久才有人慢悠悠晃了过来,皱眉斜眼道:“喊什么,别人正在吃晚饭,你们却来添乱!”
“你们倒是在吃饭,叫我们饿肚子?”车夫又抱怨道,“赶了一天的路,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杂役恼火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厨房道:“要喝水自己烧去!我可说好了,只有水没有茶叶,也不掂量一下自己什么身份了,还敢来这摆谱?!”
车夫气得没话说,江怀越看看杂役,顾自出门去了厨房。
劈了柴,点起火,他守在边上,看着跃动的火苗和渐渐冒出热气的锅,想到的居然是当初在城南小院里,他也是这样待在厨房内,为的是收拾残局,给相思做一份豆腐羹。
不免有些好笑。
江怀越拎着水壶回房间时,才又遇到那个杂役,他不耐烦地指着屋内道:“驿丞大人叫我送吃的来了,知足吧!吃完了就在屋待着,别再大呼小叫!”
杂役一脸鄙夷地走了,他推开门入内,桌上放了一个碗,里面是两个粗面馒头。
大概是早就冷掉的缘故,已经干瘪坚硬了。
油灯飘亮,一室荧然,他独自坐在桌前,就着热水吃了几口,思绪飘忽地就想到了相思。
她应该是自己去往扬州了,虽然对于她的勇敢与执著很是放心,然而路途遥远情形难测,她孤身一人,不知今夜是否已经安然休憩,明日又将启程去往何方?
第168章
初夏时节的南京已是满城青翠, 这几日连绵细雨淅沥不止,滋润了紫金山葱茏草木,漫涨了玄武湖清澄水面。穿街而过的小河两畔垂柳浓黛,河边石道上马车碾过泛着湿光的青砖,吱吱呀呀由远至近, 车窗内灰色布帘间或一晃,里面的人寂静地望向沿街风物。
这辆马车穿街过巷, 最后抵达了位于柏川桥转字铺的内守备厅, 江怀越从车中下来,递上文书之后,在门外等待守备太监的传召。
南京虽是旧都, 但建制与北京几乎相同, 二十四监亦一应俱全,其守备太监执掌内廷各衙门,承担守卫皇陵宗庙, 关防皇城禁卫及管理库房收藏、地方进贡等要务,与宗室勋臣所任的南京守备及南京兵部尚书三足鼎立,共同协防管理旧都及周围地带,也是掌有实权之人。
这内守备厅就是守备太监日常办事之处, 江怀越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才有人出来将他引了进去。
他进了公堂, 堂上却并无人端坐,守备太监既然还未到位,江怀越也只能站立等候。又过了一阵, 堂后侧门内传来咳嗽数声,才有人慢慢地踱步而出。
来人四十来岁,样貌平常,着深青色麒麟服,进得堂中也没出声,就朝正中一坐。
江怀越以前在京城时曾与这袁涿有过数面之交,但眼前情形有变,也没主动寒暄,只是上前依照惯例拜见问候。袁涿抬起眼看看他,淡淡道:“原来是江掌印,好些年没见了,未料居然在南京重遇。”
“江某如今到南京御马监任职,诸多事务或许不甚了解,还请袁公公多加提点。”江怀越言语简单,并不愿在此做低服软,更不愿曲意奉承。
袁涿扬起唇角笑了笑:“这南京的御马监么,与京城大有不同,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事要做,江掌印可得放下身段,别还以为自己活在过去,能够呼风唤雨。”
江怀越低着眉睫,平静地道:“江某明白。”
“既然如此,我还有公务要忙,你先跟着去内廷御马监,要做些什么的,他们会跟你说。”袁涿拖长声音说罢,没等江怀越告辞,就起身离去。
有人过来给江怀越领路,他也没多问,跟着对方出去,重新上了马车,迤逦转入长安街,入长安左门,进了皇城。再经由护卫核验,下车后换乘轿子进入内廷。
南京皇城与内廷也可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江怀越被带到了御马监,门口却冷冷清清没人等候。进了大门,才算有小太监迎上前来,问及其他人,却说各自在岗,不曾收到通知要来迎候新任掌印。
江怀越懒得和他们计较,叫那个小太监带路,亲自去了马厩和草场。谁知每到一处,都半晌找不到人员,差人叫了许久,才有数人懒懒散散从旁边房屋伸着懒腰出来,一个个午觉还没睡够的样子。
江怀越沉着脸站在草场边,要是这在北京御马监,不等他发话,杨明顺等手下早就揣摩心意,该惩戒的惩戒,该警告的警告。而今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境况下,他只对着衣冠不整的众人扫视一眼,说道:“从今往后,就算要休息也得轮换着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江怀越已经转身离去。
待等他背影远去,醒悟过来的众人才开始骂骂咧咧。“不过是被贬谪到咱们这里的,居然还不识趣,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是,还以为这是京城呢?西厂都没了,脾气倒还在!”
其中一人将众人拉拢到一起,压低嗓子道:“以前的王掌印可不像他这样,咱们千万不能被这新来的拿捏了,哥几个想想办法,好让他知道南京跟北京不是一回事!”
于是众人嘁嘁嚓嚓商议起来,全然不顾旁边马厩里已经没了干草。
*
江怀越就此在南京御马监安顿下来,身边少了杨明顺等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冷清而无趣。
冷清和无趣在以往的生活里其实是常态,他本来就不是喜爱热闹欢聚的人,更不贪图享乐与闲适。却是无事可做倒让他感到了无限空虚,从来都忙着各项事务的他忽然失去了忙碌的方向,就好像振翅飞翔的雄鹰被关进了狭窄的牢笼,只觉压抑与无奈。
短短几天,他就看到了南京御马监管理粗疏,人员流于懈怠,牧养战马数目不清,所辖禁卫也行为散漫,与京城简直不可相提并论。江怀越本无意与南京内廷中人作对,但种种现象看在眼中,如芒刺在背,让他实在无法忍受。
他在旁敲侧击数次都没有效果之后,终于忍不住召集了御马监所有人员,以及受御马监统领的禁卫头目,将库房的账簿与各种记录取出,命他们一一上前应答。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大小管事的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务阐述不清,有的甚至一问三不知,江怀越脸色阴沉,翻出账簿错漏之处,直抛掷到他们身上,叱令重新核查登录,务必全数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