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眼里隐隐有郁色,过了片刻,才低声回道:“没什么。”
她看看他,心里有几分了然,有意带着小小的怨怼哼了一声:“就看了看受伤的地方,你以为我还想偷看什么?我是那样急色的人?”
江怀越没料到她会这样还击,怔了怔之后,唇角微微浮现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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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思的帮助下,江怀越艰难地侧转了身子躺着,她还喂他喝了一点热水。
“大人,我们在瞭望楼那边抓到了高焕,但是为了要将计就计又故意让他给逃走……我现在担心的是,他在逃亡之前曾经见到我,如果他知道我在京城的诈死消息,那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对你不利。”
“那先前来偷窥你的,应该也是他?”
“是的。”相思忖度了一下,不无担忧地道,“我觉得他必定是知道京城里的消息,不然为什么想方设法从长甸岭回来,就为了来窥伺我?”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我在行军途中就已经叫杨明顺派人告诫各卫所和城池,务必要抓到高焕。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会尽力安排妥当,你放心。”
“大人。”她抬起眼帘,唤了他一声,静静看着他。
江怀越同样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相思惴惴不安地问了一句,又赶紧解释,“我不是急着要走,你现在受了伤肯定也走不得,我只是,希望有个念想……”
“我知道。可是我们回朝,都是要听从圣旨的意思。”
相思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趴在床头又看了他许久,忍不住又摸过他脸颊颈侧。
“大人,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后背处疼痛难忍,可是听了相思的话语,在极度疲惫辛苦中,还是有一种安定与憧憬蔓延开来。
她并未强求他也说什么蜜语甜言,更遑论是什么承诺。当此重伤之际,她见江怀越强撑着精神,也不忍再多逗留,在亲过他之后,起身想要离去。
才到门前,江怀越却又叫住了她。
“镇宁侯来了这里,你看到没?”
“我是看到他了,他没发现我。”相思有点担忧,“他会在这里待下去吗?”
“是万岁见辽东战事不利,紧急下旨叫他来的。今日大战女真人惨败,但他们未必会善罢甘休,侯爷也不可能马上就离去……”
“那他万一看到我,岂不是要坏事?”
“只能见机行事了,你尽量别被他看到就是。”
相思虽然点头应允,可是一想到如果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那会带来怎样的风波,心中就越发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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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她虽然回到了小院,却还是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又不能去戍楼探望,恰好杨明顺过来,相思才总算能够打听江怀越的情况。
“大人昨天半夜发了烧,一大早大夫又去检查了伤处,重新给换了药。”杨明顺叹道,“这回真是被姓费的害苦了!”
相思又气又急:“那他就这样毫无愧疚?侯爷也没找他算总账?”
“昨天因为大人昏睡不醒,侯爷只是简单地问了我几句,然后又去找费毅询问为什么延误了救援。你别看费毅是个武人,狡辩起来还头头是道的,侯爷虽然心里有数,但表面上也不能跟他翻脸,毕竟这仗还没真正结束,自己人要是起了内讧可不好。但这笔账肯定是会记住的!”
“那高焕的下落有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各处都已经张贴了悬赏布告,一旦有发现的话,会立即行动的。”
大军虽然取胜回城,但是相思如今却还是没有完全放松的心情,她既忧心自己的身份,又记挂江怀越的伤势。这天傍晚时分,杨明顺照例过来,她得知大人还是发着低热,更加坐立不安了。
杨明顺见状,便主动带着相思又去了戍楼。
值守的军官与他相熟,看到他身后的相思,不由愣了会儿,陪着笑道:“杨掌班,您又带姐姐来看望督公啊?”
“怎么不行吗?”杨明顺斜了一眼,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回头去附耳道,“别张扬出去,大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他受了伤,可不是正需要心灵手巧的人来伺候?”
“啊?是……”那军官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看着杨明顺带着相思上得楼去,不由发着呆。
其实自从相思来到辽东军中之后,大家私下里早有议论,杨明顺的这个姐姐如此美貌,也不知有无许配过人家。甚至包括这个军官在内的好几人,都跃跃欲试地想要私下询问,只可惜战局危急,因此才没能找到机会开口。
可是现在看来,杨掌班似乎是想用自己的亲姐姐来作为铺路石,好进一步巴结讨好督公吧?
可怜的军官顿时感到一腔热情付之东流,只恨自己没能早点跟杨明顺坦白心意。如今看到相思的背影款款远去,不禁嗟叹后悔,考虑再三之下,觉得自己必须找杨明顺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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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推开房门,江怀越原本还是虚弱地趴着的,听到声响转过脸,不由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她被问得无话可说,到了床榻前,先是摸摸他的前额,随后蹙着眉道:“大人,你好像还在发烧……”
他略显困乏地“嗯”了一声,怕她担心,又强撑着精神笑了笑。
“已经比昨晚好多了。”
尽管如此,他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嘴唇也有些发干。
相思默默叹着气,倒了一杯水,踌躇道:“大人,我帮你转过身来喝点水?”
他沉默了片刻,却道:“我想坐起来。”
相思吓了一跳:“你现在还能坐得起来?”
“……我已经这样趴着一天一夜了……”江怀越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煎熬难耐,“骨头都在痛……”
“可我怕你背后的伤……”相思本想拒绝,可是看他竟然撑着身子想自己爬起来,连忙扶着他的肩膀,“我来!你不要乱动!”
说归说,可是她毕竟缺少服侍伤病之人的经验,又是担心又是紧张,大冷天地急出了汗,才总算让江怀越靠在她肩前侧坐了起来。
他还想不靠着相思,才坐直了一些就痛得咬紧了牙关。
“都这时候了,你是怕羞还是逞强?”她生气了,一把搂住他,与他一起坐在床头。
许是因为还发着热,江怀越脸上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相思费劲地支撑着他,又端着热水喂给他喝。
江怀越只穿着单衣,身体的温度很清晰地传到她的肌肤上。
她无暇多想,感觉到了他温度的同时,也感觉到他还在微微冒汗。他喝完了这杯水,就这样倚靠着她,吃力地闭着眼睛休息。
认识江怀越至今,相思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般虚弱无力。
以往的大人似乎真是坚硬若磐石,从不肯轻易显露出脆弱甚至是困顿乏力的一面,可是现在他这个样子,虽然还在试图硬撑,却显然是真的伤痛难忍,备受折磨。
她想哭,却不能再在他面前落泪。
她知道大人不会愿意看到她因为此事而伤感。
相思只能强忍着眼泪,深深呼吸了几下,取出轻柔的手帕,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为江怀越拭去额头颈侧的汗水。
此时的他是真的卸下了防备,像个需要母亲关怀的少年一般,倚在她怀中,静静地闭着双目,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苏醒着。
他呼吸的气息拂在她脸颊上。
相思素来觉得自己总是被照顾的那一个,而今却有一种想要好好照顾别人的心念。无所谓什么海誓山盟,更无所谓什么花前月下,只是觉得现在倚靠在身上的这个男人,曾默默给予她太多,而她给予他的,却似乎少得可怜。
她解开江怀越衣襟,他似乎是睁了睁眼,在她耳畔低声道:“干什么?”
“给你擦一下,不难受么?”相思轻轻地说。
他皱了皱眉,不知是没有力气反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终究是没再说话。
她便探进去,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一遍,随后将他衣襟掩上。
“大人,你是不是瘦了?”
江怀越没有睁开眼,只是靠在她肩头无力地笑了笑:“你又没看到过,怎么知道我瘦了?”
“……瘦不瘦的,还需要脱了衣裳才看得出吗?”相思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只是觉得,好像比以前清减了,这苦寒之地伙食又不好,你还成天忙着行军打仗,能不瘦吗?”
江怀越静默了片刻,轻声道:“那等以后,你做饭做菜给我吃么?”
相思揽着他的腰,轻轻笑着道:“你敢吃?当初不是还嘲笑过我的厨艺吗?那次在城南院子里……”
他还是闭着眼,哂笑了一下。“那你在魏县酒馆三年,什么都没学会?洪三娘母女的厨艺据说是不错的。”
“……你,你连这个都打听过?”相思愠恼地轻咬了他脸颊一口,他只是疲惫地笑,不说话。
她的心里千转百回,甜蜜与辛酸交错如细网缠绕,她的大人啊,为什么情愿暗中打听了那么多,却自苦一千多个日夜,在京城将自己幽禁在心间暗处,不留半点希望。
“我的大人,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相思抱着他,眼眶湿润了。
江怀越倚在她颈侧,眉间有拂不散的忧悒,唇边却还是带着笑。
过往苦楚皆已成云烟一梦。
她如今,在他身边,甚至还这样抱着他,就好。
“所以你以后,是要为我下厨的?”
看起来很无聊的问题,他居然又执著地问了一遍。
相思抚过他的脸庞,在他耳边道:“会呀,大人。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去学什么。要不然你出钱,让我去各大酒楼大厨那里拜师学艺,怎么样?”
他抱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是想到自己要出钱,不舍得了吗?”相思有意这样问,江怀越还未回答,却听楼梯声响,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相思以为杨明顺来催她回去,便推了推江怀越,示意自己要走了。
“是谁?”江怀越不由蹙眉。
“蕴之啊,你醒着?那我进来了!”
镇宁侯的嗓门一贯响亮,这一声让屋内两人惊愕万分,谁都没料到他会此时忽然出现,江怀越心里更是瞬间把本该在外面看着的杨明顺痛骂了百遍。
“等会儿!我在换衣服……”他连忙忍着痛,想要躺回去,又推相思叫她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怎料镇宁侯大大咧咧地说着:“咳,换衣服有什么?你受了伤能行?”
说话间,房门一开,身穿华贵锦袍的镇宁侯已经大步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死寂。
江怀越衣衫不整地撑坐在床,不及躲避的相思背转了身子,紧攥着帘幔站在一边。
镇宁侯愣在屏风那儿:“哎?怎么这里……还有个女的?不对啊!我住的地方为什么没有丫鬟?!”
相思紧张地不敢回身,只听江怀越无奈道:“侯爷……她不是丫鬟。”
镇宁侯更疑惑了。“不是丫鬟?那是什么人?”他顿了顿,又气愤道,“难不成是费毅那厮为了讨好你,专门招来的青楼女子?!简直太不像话了,你都伤成什么样了,他还搞这些花样!”
相思脸上绯红一片,江怀越更无语了。“侯爷,你不认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