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来劲儿了?!”江怀越愠恼起来,一拍桌案作势发火,杨明顺连连讨饶,才算逃过一顿责罚。
杨明顺很快离去,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
江怀越忙碌至今,除了中间去相思那里的时候稍微放松了些,其余时间都在翻阅审核卷宗,看得眼睛都有些发花了。腿上的伤口其实一直在隐隐作痛,先前也只是简单上了药,根本没有时间真正躺下了休息一下。
此时屋内静谧,他吹灭油灯之后,回到床榻前脱下了衣衫。
独自躺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床顶,脑海里浮现的又是相思倚靠在胸前的模样。他默默侧转了身子,却又想到之前两人在猎户的小屋以及胡大娘家的炕上,连续两晚都是并肩同卧,而今自己睡在这儿,竟莫名有些冷清寂寥的感觉了。
——不就是两个晚上睡在一起吗?
江怀越怨怼地想,觉得自己简直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可是……有人睡在身边的感觉,似乎真的,很难就此抹去。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独自躺在床上的空虚。
并且惦念着之前那种感觉,那种想要有人从背后抱住,或者两人相对而视,也或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钻在他怀中,伸出手指按在心口的奇妙充实的感觉。
……
天光放亮时,江怀越依照惯例很早起身,下了戍楼,便找来杨明顺:“找个人去一趟长甸岭,把那个总旗带回来。”
杨明顺应了一声就要去找人,谁知还没到操练场,就听得号角声呜呜回荡,一声声急促而又沉重。
紧接着,自城门口方向飞骑如箭,直往城中而去。
江怀越一蹙眉,杨明顺当即找来马匹,与他一前一后赶往辽东总兵府衙所在处。两人疾驰赶到之时,总兵府内已气氛紧张,费毅正紧锁浓眉看着地形图,身边的副将幕僚们三三两两私语议论,显然是有紧急事情发生了。
众人一见江怀越到来,纷纷拜见叫应,唯有费毅只抬眼望了一下,就又出神思索,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发生何事?”江怀越问道。
“女真大军压近,看样子像是要攻城。”费毅沉声说道。
江怀越一蹙眉:“大概多少人马?”
“是由他们的主将率领的,想必是全部精锐部队,少说也有八万。”费毅说罢,又朝左右道,“立即集结城中所有兵力,这一场血战是躲避不过了。”
江怀越之前已经了解到经过这几次大战,如今连山关内的精锐士兵不会超过五万,且除了主城之外,还在各处山岭间防御。故此他建议各处士兵不能擅自调回主城,女真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他们是真的要强行攻城,还是声东击西另有企图?
“那些戍守的人员只留一两个在那就够,其余人都退回主城,女真人如果冲到城下强行攻破城门,那就……”
费毅一边安排,一边又让传令的士兵奔走相告,一时间厅堂内人来人往,江怀越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忽而道:“费总兵,与其坐等围城,不如先下手为强。”
费毅挑着眉道:“江大人,你不要太过自信,什么先下手为强,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的西厂,我们凡事都要依照规矩,不能随心所欲!”
“数九寒冬如果被围,城中的粮食够几天?女真人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但我们若是被长久围困,能否坚持着守住城门,这些都该考虑清楚。”
费毅不耐烦道:“江大人,我在辽东好些年了,这些简单的道理还不懂?你是监军,不是主将,要是江大人实在想要立功,那我也不拦着。只不过作战的时候只能由我下令,不然一个想往东一个想往西,这仗没法打!”
“费总兵的意思是我想冒险行事,目的就在立功?”江怀越一哂,“连山关周围卫所还有兵马,只是缺少呼应各自散落,若是城中坚守城外围攻,将女真军队包夹其中,岂不是胜过在这苦熬?”
然而费毅对于他的建议嗤之以鼻,在费毅心里,始终觉得他是因为前次失败而又想着挽回颜面,最终江怀越见无法说服费毅,沉声道:“既然如此,我自己带领人马从后方出城,总好过全都被围堵。”
“大军压近,你居然不与我全力合作,而想着要带走人马?!”费毅恼怒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厉声呵斥,“江大人,之前几次你都跟我意见相左,我看在万岁的面上容忍你,可你看看自己带兵的下场?死伤无数还不知悔改,你要逃,就自己带着亲信走个干净,但想要带走我辽东卫的人马,那是坚决不可能的事!”
众人目光各异,直落在江怀越脸上。一旁的杨明顺忍不住要开口辩解,却被江怀越一把拦住。
“费总兵既然如此发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冷淡说罢,顾自带着杨明顺转身就走,剩下费毅与众将领在堂中气恼议论。
*
相思被号角声惊醒之后,起床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她急急忙忙出了小院,见那两名士兵正往城中跑,不由叫住他们问起缘由。
其中一人焦急道:“女真大军正往这边来,监军大人和总兵吵了起来,要带兵从后方出城!”
相思一惊:“他出城做什么?!”
“不清楚,好像是说不能坐以待毙……”士兵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就飞奔离去。
相思愣怔片刻,随即朝着那两名士兵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清寒雪天之下,号角声又起,呜呜咽咽撞击心神,让她恐慌不已。
第150章
灰白云层集聚低压, 漫卷了连山关上空,相思随着士兵们一路奔跑, 喘息着赶到了队伍集合处。
后防城墙下黑压压军队正在集结, 嘈杂人群中,相思一眼就望到了已经换上戎装的江怀越。
他正准备跨上战马。
可是他腿上还有伤,似乎发不出力,只能一手扶着马鞍保持平稳。杨明顺则在一边护着。
相思眼里一酸, 差点掉下泪水。
她被人拥挤着到了近前,江怀越已坐上战马,正和杨明顺说着什么,她不敢在众人面前显出与他的关系,只好隐忍了悲伤,喊了一声:“明顺!”
江怀越望了过来,眉间微微一蹙,什么话都没说。
杨明顺回过头, 见是相思, 不禁一愣,随即上前焦急道:“姐啊,你怎么来了?这地方乱的很, 你赶紧回去!”
“……你们, 又要出去打仗了?”她攥着衣袖, 眼巴巴望着杨明顺,心情低落得如沉深渊。
“对……姐,不要担心, 督公安排好了一切。”杨明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向坐在马上的江怀越。他紧握着缰绳,一身银色铠甲,在纷乱的军阵间仍有一种疏离冷清之感。
只是他此时望过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相思,眼里有千山万水,云深浪涌。
相思红了眼眶。她知道战役在所难免,可是他自从被敌军砍伤之后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在追击下带着她拼死逃亡,在石牌楼那里为了她不惜性命,在大雪纷飞间又背着她艰难前行。那么长的路,那么深的雪,他耗尽了体力隐忍着伤痛,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才把她背到了山洞。
好不容易到达了连山关,她本以为大人的到来会使得众将士庆幸惊喜,然而看他们的反应却令人失望。而今才过了一天,他就又要带伤出兵,虽然他如今坐上战马沉稳冷静,可是相思心里是真的害怕。
再骁勇善战的将领都不能保证每次出征能安全返回,大人呢?
而她现在甚至不可以表露一点点对他的不舍与担忧,将士们正在忙着集结准备出城,那个总兵费毅带着自己的手下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纷乱之中,戴俊梁挤过人群来到近前,向杨明顺道:“杨掌班,听说你找我?”
“来的正好!”杨明顺道,“我们要出城去了,你留在这里,毕竟……我姐姐还需要有熟人保护着比较安全。”
戴俊梁本来还想着要跟他们一起出城,然而看看目前的情况,再联系之前似乎有人窥视相思,倘若大家全都离开,把她留下也确实不妥。
江怀越看着他,缓缓道:“戴兄弟,麻烦你了。小杨的姐姐……需要人照顾。”
相思紧抿着唇望向他,戴俊梁看看两人,微带着叹息道:“我明白,你请放心。”
号角声幽幽响起,在低压云层下、苍凉城墙间回荡盘旋,战马嘶鸣腾跃,士兵们已经整装待发。站在高楼上的费毅向身边人冷哂:“现在威风凛凛的,出去之后你看着还会不会回来!”
“大人为何允许他带走人马?我们正是在严防死守之时,江怀越这样与大人离心背德,岂不是坏了大事?”
“他那些人马本来也不多,让他出去,扰乱女真人视线也好,只是死在外面别怪到我头上。反正先前已经几次狼狈不堪了,这次再全军覆没的话,我看荣贵妃也救不了他!”
城楼下,一声号令,后城城门缓缓打开。
队伍急速前行起来,相思还站在原处没动,被戴俊梁拉向后方。她本以为自己会哭,但是看着江怀越调转方向,策马离去的背影,她竟然硬是忍住了。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披风在微明的晨曦下猎猎生风,宛如赤红战旗。
大军穿过城门的速度越来越快,杨明顺骑着马紧随在江怀越身边,似乎看了他一眼,在出城门的那一刻,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姐姐!保重啊!”
浑浑噩噩的相思此时才如被人用力揉挤着心脏,蓄在眼里的泪水悄然滑落。
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城门外。
*
她不知道自己在城墙下站了多久,直至那支队伍全都出了城,场地上已经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她仍旧没动。
隆隆声响中,城门被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
那一支军队就此离开,踏上集结援救的征程。
戴俊梁在身边低声提醒,相思才回过神来。
“回去吧,在这站着也没有办法了。”戴俊梁道。
她默默地点点头,与他一同回到了那个小院。
他将相思送回屋,迟疑了一下,关上门窗。相思一怔,才想发问,戴俊梁已道:“小杨掌班之前派人来找我,给了我一封信,说让我留下保护你的安全,还有……”他顿了顿,低声道,“他说城中可能有内奸,本来他们已经在查验了,但军情紧急来不及完成,让我来问你具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了相思。
相思打开一看,上面字迹虽略显潦草,但清秀俊逸,应该是江怀越的笔迹。
她没想到在这样匆忙的时候,大人在临走前还有如此安排。难怪他一定要戴俊梁留下,非但是保护她的安全,也便于利用这段时间再继续查探此事。
相思于是将高焕与江怀越之间的过往简述一遍,只是没有提及自己的事情。戴俊梁听后倍感震惊,在他的经历中,何曾会接触到与宫廷朝堂密切相关的人物,更遑论涉及其中争斗了。
“看江大人留下的讯息,是让我去核查一下高焕是否也来了连山关,毕竟定辽中卫当初不可能把所有士卒都派过来。”戴俊梁皱了皱眉,“可是那个定辽中卫的马总旗昨天去了长甸岭,我不是连山关的人,不知怎么才能过去……”
相思亦犯了难:“那我们要不要找人打听一下长甸岭到底在哪里?”
“是要找人问一下……”戴俊梁正在思索间,听得院门外有人敲门,他起身出去一看,原来是当时送江怀越与相思前来连山关的胡老汉祖孙三人,旁边还有一名身材敦实的戎装男子,正是保生父亲胡大立。
这胡大立在军中多年,如今已经是个哨官。他一见戴俊梁,就着急道:“督军大人带兵从后城门走了?这女真人眼看就要过来了,他怎么也不留下一起抗敌呢?”
戴俊梁解释了一下,胡老汉在旁道:“大立,大人们的决议你不要掺和进去,人家比你官大多了,还需得你来指教?”
胡大立摸摸帽子:“咳,我哪敢指教大人,只是有点纳罕,现在戴兄弟说了情形,我明白了就是。本来我还想着跟着监军大人一起抗敌的,谁知道他先行一步出了城。”
相思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也走了出来。胡老汉夫妇要保生向她磕头,她连忙拉住。
胡大立道:“先前承蒙监军大人把我爹娘和孩子带进了城,让我们一家团聚。我们昨天就打算来当面道谢的,只不过看监军大人一直忙个不停,也没好意思去打搅。本来今早说好了一起过来的,结果他又出城去了。”
“本来也是大爷大娘先好心收留我们,才有这个机会得以让你们一家重逢。”相思说着,忽而朝戴俊梁看了看,又问胡大立,“你在连山关也待了不少时间,应该知道长甸岭在哪里吧?”
“长甸岭?知道啊!”胡大立道,“先前我还曾去那里的瞭望哨值守呢。”
相思欣喜万分:“我们要找一个人,是定辽中卫过来的马兴,你可认识他?”
“马兴?”胡大立想了又想,道,“好像见过一次,是不是他们那支队伍在来连山关的路上被女真人袭击,结果死伤惨重,最后就活了他一个?你们要找他做什么?”
戴俊梁忙道:“是监军大人留下的命令,他急着出城没空去找马兴,既然大立兄弟知道去长甸岭的路,不知能不能带我走一趟?”
胡大立起先还有犹豫,胡老汉夫妇念及监军恩情,在旁劝说一番,他便点头答应。只是按照军规当此之时军人不可随意离城,他叮嘱了戴俊梁几句,便带着他匆匆离去。
胡大立从营房背了斗篷被褥,带着戴俊梁到了连山关西门,假称要带人去往长甸岭,给戍守的弟兄送御寒衣物。守门士兵本也与胡大立熟悉,便让他们出了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