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坐在营帐里,心上又笼上了阴霾。一路坎坷走到这里,好不容易才等到大人回来,原本跌到谷底的心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她连昨天夜里做梦都是与大人在一起,谁能想到现在又有危机临近,悬而未决的感觉让人实在坐立难安。
原先显得空荡荡的营地一下子忙碌起来,除例行的巡逻之外,各营帐中休息的士兵们迅速整顿,秣马厉兵,装束行军必备之物。就连相思的营帐外,也多出了两名士兵,说是如果要撤离,由他们保护好相思跟随杨明顺左右。
但不管将士们如何忙碌,营地始终安静,没人发出一声杂音。
但就是在这样繁忙而安静的氛围里,她的心情越来越紧张,担心的却是江怀越有伤在身,如果安然撤离还好,万一在路上遭遇事端,那可如何是好?
就在思绪沉浮之际,忽听得一声啸响,随后脚步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纷杂起伏,整个军营动了起来。
门外的两名士兵随即大步踏进:“前方探子传来讯息,女真骑兵正往峡谷赶来,姑娘请快快跟我们离开。”
相思心惊,然而形势紧急已经不容多问,她早就收拾好东西,背着包裹跟随两人匆匆奔出。这个时候,营垒间各处营帐中的将士们奔走穿行,战马被牵到营前,发出一声声嘶鸣,相思站在营帐前,置身于这纷杂情形中,不免心跳如鼓。
“岑姑娘!”戴俊梁挎着腰刀亦赶到近前,“杨掌班让我过来,与你一起启程追随。”
相思讶然,抬头正望到杨明顺匆忙路过,他无暇多说,只朝她点点头,意思确实如此。
随行的士兵已牵来战马,扶着她骑上马背,道:“姑娘不会骑马,我们牵着缰绳,你只要牢牢坐着不要害怕就行。”
“多谢了。”相思一言才罢,大军已集结完毕,列成长龙朝着峡谷深处行去。
相思原本以为他们是要从之前她进来的地方离开,没想到却是朝相反方向行进,一时有些意外。她坐在马上,可一览无遗前方情形,焦急张望下,隐约可见队伍前方有人骑马前行,看那身形应该就是大人。尽管不能相伴左右,但如此遥望到他的背影,也让相思纷乱紧张的心绪渐渐安宁。
至少知道,他就在不远处。
*
这支军队只是前次作战留下的残部,加上江怀越带来的人马,也不过数千人,主力部队都随着辽东总兵退守到连山关去了。而据前方探子来报,女真军队兵强马壮,恐怕有两三万之多。
他们是知道江怀越当时被围剿后血战逃离的,那么这一路追来,一是必定想进一步斩尽杀绝,二是这个方向也通往连山关,若能在半途消灭圣朝残部,再一鼓作气攻下连山关,那么对于圣朝大军来说,几乎是挫灭了士气,再想反攻可谓难如登天。
江怀越下令,必须抢先赶回连山关,与费总兵集结起来,才能击退女真人的进攻。故此这一路急行军刻不容缓,全军上下只闻马蹄踏雪、步履匆匆,数千人的队伍冒着严寒急速前行,竟连一声杂音也无。
相思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紧急时刻,坐在马上心惊胆战,双手紧紧攥着缰绳,一刻也不敢放松。她的位置在整个队伍的中间,后方不远便是杨明顺,身边又有戴俊梁随行,应该是江怀越有意安排。
队伍疾行穿过了冰雪覆压的峡谷,前方是崎岖道路,蜿蜒绕山北去。众将士们在前行部队的带领下,朝着北边全力进发,这一程路途遥远,从一大早开始启程撤离,一直行军至中午都未曾停下。
众人已经呼吸粗重,这时后方探子又骑马赶回,说暂时望不到敌军行踪,偏将认为女真人当时可能并未发现峡谷内藏有军队,更何况我方是从小道抄出,若不是进入峡谷,应该完全看不到军队的痕迹。江怀越本来还想命令继续前行,但那些士兵们都已经精疲力尽,如果强行不让休息,恐怕整个下午也无法迅疾起来。
在众偏将的劝说下,他只得发令,让全军暂时靠着路边喘息片刻。
他坐在马上,估摸着按照这样的速度,应该能在夜间赶到连山关。费总兵当初带着部下攻打来凤城,也不知最后带回了多少人马,自从江怀越来到辽东作为监军以来,虽曾经一度抢回了先前丢失的连山关,但好几次与费总兵配合都不够协调,导致不能同步行动,颇受阻碍。
费总兵此人虽身手不凡,但过于刚愎自用,凡事只依照自己的意见行事,多次不听江怀越建议,每次分头行动多数都以失败而结束。
江怀越一边思忖着,一边在护卫的扶持下,慢慢下了马,坐在路边休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却瞧不见相思的身影,不免有些失望怅惘。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阵骚动,队伍最前方忽然有人飞奔跑来。
“大人,不好了!前面也出现了女真军队!”
江怀越一惊,扶着山壁霍然起身。这一声,除了后面的人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将士们脸色都变白。
“后面呢?!”他迅疾发令,又有人骑着战马飞速奔去。一声令下,士兵们全部起身集合,手中兵刃齐备,眼神犀利不显怯懦。
相思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她急切地在向身边人打听情况,恨不能马上冲到江怀越身边询问清楚,正胡思乱想之际,江怀越派出去的探子飞一般在往回赶。
“已经望到影子了,他们也在追赶上来!”
军中更为震惊,江怀越不知道这次遭遇到底是巧合还是敌人探得了情报,此处本来属于圣朝地界,女真人对地形应该不是很熟悉,为什么能总是抢占先机,将他们围堵在半途?
他迅疾翻开地形图,发现在斜前方还有一条岔道绵延,虽然崎岖难行,但也不失为暂时逃遁的良机。当即发令,全军朝那座山峰后的岔道奔去。
相思被紧急送上马背,随行士兵牵着马飞奔起来,戴俊梁亦持刀跟随其后。
她情不自禁望向前方,却看不到江怀越的背影,无奈之下又往后望,却在这一瞬间,呼啸的箭雨自后方飞射而来!
突如其来的追击让原本就疲惫紧张的军队一下子躁动起来。
战马受惊后腾跃不已,压阵的副将与杨明顺声嘶力竭压制士兵们的恐慌,然而箭雨一阵接着一阵,许多人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就已经倒地不起。前方传来号角声,士兵们一边以盾牌抵挡追兵飞箭,一边反身朝着那条岔路撤去。
相思被戴俊梁拽下战马,身处高处更容易成为射箭的目标,还不如隐藏队伍中随着大军奔向岔路。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在凌厉飞射的乱箭中拼力前行。
然而更为可怕的事发生了,道边的山峦间忽然也射来暗箭,萧萧作响白羽生寒,转眼间离她不远的士兵们就已中箭倒地。女真人兵分三路,研究透了地形,从前后以及山丘间分头行动,冲向这一支数千人的残部。
戴俊梁见状不好,拽住相思便往前方飞奔。
一路前行,两军先以箭雨互相攻击,随后山峦间冲下众多敌军,双方完全成了近身血战。相思仓惶间望不到大人身影,只知道他应该在队伍最前,却不知他有没有遭遇险情。此时又有女真人挥舞长鞭扫荡过来,狠狠抽中了她的胳膊,她被一下子打飞出去,痛得无法爬起。
戴俊梁提着腰刀正要赶来,却被数名女真人围堵,乱战之间,根本无暇闯出来救她。
相思亦不愿自己成为负累,咬牙翻到一边,捂着伤处的手指缝里已淌下淋淋鲜血。
四周尽是厮杀,此时的她哪里还顾得了形象,跪着爬着躲避乱飞的箭矢,竭尽全力想要保住性命。却在此时,有敌军发现了她的存在,目光烁烁飞奔而来,雪亮长刀举起,冰凉刀刃已至颈侧。
她手边没有防身兵刃,连连后退至山崖之底,已无处可逃。
急促的呼吸,惶乱的眼神,周围一切宛如修罗地狱。
忽一声战马嘶鸣,有人策马,自乱军间冲刺而来,银亮铠甲反射出耀目光芒,她不由眼前一花,但觉身前鲜血迸飞,猩热血液喷溅过来。
随后,手臂一紧,已被人强行拽上马背,匆促着疾驰而去。
第139章
满眼尽是血光横溅, 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容扭曲如鬼煞,在雪域间拼力厮杀。山峦间回荡着的尽是怒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 使得相思即便被救上了马背,还是心惊胆寒到浑身战栗。
时不时还有流箭呼啸飞过,她紧紧抱住了江怀越, 甚至不敢睁开眼, 恨不能希望两人能就此消失, 一下子远离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地界。
战马在混战的人群间左折右弯,他以雪亮长刀生生杀出血路, 想将相思先送到安全地带, 然而女真人发现了他的身影, 如下山猛兽般追杀而来。
江怀越驱驰间眼见将士们已经伤亡惨重, 当即寻到了正在拼杀中的偏将, 急令众人向山峦间的那条岔路退去。
号角吹响, 偏将率领后方士兵在岔道口迅疾聚拢围堵, 拼死护佑着其余人等迅速穿行, 朝着山峦背面撤退。江怀越则率领一干人马率先冲出重围, 沿着那条狭窄的岔道飞速奔行。女真人眼见敌方将领抢先逃亡, 在首领的带领下全力进攻,终于冲破道口的阻截, 追进了那条山间岔道。
然而女真追兵才奔行出不到半里,两侧高峰间忽然飞箭如雨,让来势汹汹的追击者们一时惊慌失措,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急着后退,与后方步行追上的人员混杂交错,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混乱。各偏将与杨明顺等带着绕到半山间的士兵们趁势撤离,在女真人还未调整方向之际兵分两路,往山峦两侧飞速退去。
这一波突袭暂时延缓了敌军的追击,但是对方毕竟将士众多,在一阵慌乱之后,又重新紧追而来。杨明顺策马奔至江怀越近旁,焦急道:“督公,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被追上全军覆没!”
江怀越回望一眼,道:“分一小队人马给我,我带着他们走,引开女真人。你带着相思去连山关,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杨明顺还未回答,坐在他背后的相思急道:“大人,你这是以身犯险!我怎么能离开你?!”
“被追上了也是死!”他急促道,“你留在我身边,反而让我还要护着你……”
相思却打断了他的话,决绝道:“我在你背后,要是箭矢刀枪从后面来,还能帮你挡着。先死的是我,怎么就成为累赘了?”
“你!……”江怀越被她这样直白的话语噎得无法反驳,匆忙之间下马再上马,让相思坐到了身前,“你还想让自己被射成筛子?!”
随后又叮嘱了杨明顺几句,便率领一小群士兵往另一方向冲去。
女真将领早就盯住了江怀越,一看他率兵逃亡,当即带着部下紧追不舍。
战马疾驰,相思靠在江怀越身前,听马蹄踏雪急促纷杂。她的双手和脸庞已经被疾风吹得僵硬麻木,回望之间,敌方来势汹汹,如野兽追击,即将扑杀而来。
她不知道江怀越到底要策马奔往何处,只觉得山峦起伏道路崎岖,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尽头。不多时,前方出现冰雪覆压的大树,起先只是稀稀疏疏几株,随着战马越跑越远,雪树渐渐增多,没多久他们便已进入到茫无边际的雪原森林之中。
这密密层层的参天大树尽覆着白雪悬着冰棱,战马奔行其间宛如进入了迷阵一般。江怀越纵马驰骋,带着一众骑兵在这雪原森林中左折右弯,躲避着来自后方的箭矢追击。
飞箭划破寂静追射而来,一声闷响,又有士兵中箭从马上摔下,奔驰的战马头也不回冲向更遥远的林间。
江怀越回望间,迅疾朝尾随其后的骑兵们道:“各自往西北方去,找连山关大军!”
骑兵们还未及回答,他已一振缰绳,带着相思随那匹奔逃的战马而去。
众人反应过来,当即调转方向钻入密林,忽而分散驰骋,将女真追兵甩在了身后。而女真首领一声令下,几乎所有人全都追向江怀越策马奔驰的方向。
*
四望皓白,古树参天,密林间只剩江怀越带着相思策马疾驰,女真骑兵在后紧追不舍。相思已不敢回头张望,只是靠在他身前,紧张地盯着前方。
随着林深路窄,空旷地带出现了几座木屋,高低错落建在陡坡上,再往前去,木屋渐渐增多,大概有十几座,却都门户紧闭,一片荒凉。
应该是曾经有人居住在此,但不知什么缘故,此处已经成为废弃的村落。
她觉得这次可能真要命丧于此了。可是他们才刚刚重逢啊,一千多日日夜夜反复揪心,不忍回顾却又难舍记忆,在懊悔痛苦中度过了三年,好不容易终于在远离京城的雪域相见,她直至现在还记着那在营帐中痴迷的吻,他甚至流着泪,攫住她的唇,那紧紧抱住的感觉,似乎是想永远不再分开。
战马奔驰的速度减缓了,可能是已经到了极限。
她靠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的下颔、脸颊。
纵然活着可以体会大千世界五彩斑斓,然而她自秦淮风月而来,看够了京城繁华奢靡,红尘滚滚,千娇百媚,若没有挚爱珍爱的人与自己同尝酸甜,心也是寂寞沉沦的。而今即便葬身于冰雪丛林,只要能与他一起携手赴死,前方的道路再冰冷透骨,黄泉的忘川再昏暗渺茫,心中也是有所慰藉,不再慌张。
她握住了江怀越的手腕,同样冰凉,却能感知到他的力量。
又一支利箭飞来,贴着肩膀射出,钉在了前方大树上。
相思的手不由震颤。
前方却出现了高坡深堑,上面架着一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吊桥,被冰雪覆压着摇摇欲坠。相思紧张地问:“是不是要过桥?”
江怀越注视着吊桥,似乎在想着什么,一路策马奔驰到桥边,迅疾勒住缰绳跃下马背,随后将相思一下子抱了下来。
“走!”他一把将她推向前方,自己竟然抽刀砍向维系吊桥的绳索。
相思惊骇地站在吊桥上,朝他喊道:“你要干什么?我怎么可能自己走掉?”
江怀越头也不抬地砍断了其中数根粗大的麻绳,维系吊桥的绳子只剩下大约一半。
萧萧数声,追兵又至,幸而他身穿战甲,才挡住了数支利箭。
相思惊呼起来,不顾一切地奔向桥头。
江怀越这才持刀飞奔而来,拽着她的手,朝吊桥那一端拼命奔去。
层层冰雪坠落深壑,断了一半绳索的吊桥猛烈晃荡。相思从未走过这样的悬空吊桥,一眼望去,底下是深壑冰岩,每跑出一步便觉得好像天翻地覆一样。幸得江怀越紧紧握着她的手,不顾吊桥即将掉落的危险,头也不回地一往无前。
后方追兵已至,女真将领不知绳索已被砍过,率先策马纵驰,身后士兵纷纷下马追赶。残破的吊桥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在相思和江怀越即将奔至另一端的时候,竟然向一侧翻转过去。
她只觉身下一沉,就要跌落深壑,却被他紧拽着手臂,拼尽全力扑到了雪地上。
与此同时,追至半途的女真将领与身后亲兵都惨叫着,随着断裂的吊桥摔下幽深山壑。
萧飒寒风中,惨叫声回荡不绝,冰雪碎屑飞扬起来。
相思脸色苍白,跌落在雪中浑身发颤,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般。
过了许久,她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江怀越不知何时就已经从背后将她拥在臂间。他侧过脸,紧贴着她冰凉的脸颊,怔然望着那已经悬垂掉落的吊桥,始终静默不语。
相思抬起手,抚过他的脸,悲伤道:“大人,我刚才,真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
江怀越这才慢慢收回视线,眉宇间还留有怅惘神情。她又唤他,他低下头,紧紧抱住身前的相思,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