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跪在冰凉的水磨砖石地上,双膝快要没了知觉。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已经过去太久,以至于一时居然想不起原因了。
“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和云岐的女儿,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承景帝再度抬眼望着他,有些不耐烦了。
他匍匐于地面,声音极低:“回万岁,臣……曾经对她动过心。”
此言一出,空荡荡的寝宫内更显得冷冷清清,寂寥幽深。
几案上的明烛烁烁闪动,承景帝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在宫殿内回荡。
“怀越,你说什么?”承景帝又问一遍。
他低着头,望着青灰色的砖石,慢慢道:“臣说,曾经对她,动过心。”
承景帝笑得更大声了,他用指节击打着扶手,好似听到了最令人吃惊的笑谈。“你是说,你居然也会喜欢人了,而且还是一个从小被送进教坊的官妓?”
江怀越听着这笑声,沉默不语。
“当初裴炎逼迫官妓,最后弄得人家殉情自杀,朕就曾骂他不知检点厚颜无耻。没想到,如今你居然也和官妓扯上关系,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和这些女子纠缠不休?江怀越,朕以为你是不会对女人有兴趣的,怎么连你也会想入非非?宫里的那些宫女们,你随便找个看得顺眼的,朕可以让你们结对食,可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官妓?”承景帝说着说着,笑意渐渐冷却,眼神又变得锋利,“是贪图她美艳勾人,还是贪图在宫外的肆意纵情?朕本觉得你是个自律自持的人,可就连你都抵挡不住美色了?她要你做什么?是要复查云岐的案子,还是有其他人借此要挟你了?”
他还是跪在那里,低着头,一点生机都没有。
“并没有什么人要挟臣,臣只是,一时昏了头脑,贪图那一点点欢悦之情罢了。云岐的女儿,也并没有叫臣去查案子,是臣一厢情愿想要示好,才做了欺瞒君王的事情。”
承景帝冷哂:“一厢情愿!朕看你真是一厢情愿!这种欢场女子早就已经百毒不侵,你难道还以为她会对你感恩戴德?你听好了,云岐的案子假如能翻,那他的女儿也将恢复尚书千金的身份,你觉得这样的地位能再下嫁于你一介内宦?更何况——”他加重了语气,盯着江怀越,“朕上次就告诫过你,云岐此人深负众望,牵涉的是临湘王谋逆大罪,你还敢私自进入东厂密室寻求卷宗,你的胆子,是越发大的不着边际了!”
“臣,一时糊涂,只想着要博得美人欢心,却不曾想到云岐此案乃是三堂会审定下的罪状,万岁亲自过目审阅,又怎会有错?”江怀越急切流露悔恨神色,“臣到后来才想明白,当时只是色令智昏,见那少女楚楚可怜,竟觉得自己若能拯救她于水火之间,或许能赢得芳心青睐……”
承景帝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怀越。你那聪明才智冷静淡然全都成了灰?!为女人,你甘愿铤而走险了,这怎么听上去如此好笑?”
江怀越紧攥着手指,向承景帝连连叩首。
“非但万岁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臣自己事后也觉得可笑,臣本来就不该也不可能对女人产生兴趣,可是……”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君王,“臣之前,没有见识过那样的女子……”
承景帝冷着脸呵斥:“不成才的东西!亏得朕多年来对你倍加信任,让你进内书堂读书习字,让当朝大儒悉心指导,还以为你会出类拔萃不同凡俗,没想到一遇见漂亮的乐妓,居然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记了!这一次若是轻饶了你,你倒是还觉得能够为所欲为,他日必将铸成大乱!”
说罢,他一掷手中卷宗,肃然站起。
“余德广!去叫司礼监掌印过来!”
门外的余德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应承而去。乾清宫内,承景帝背着手走到帘幔边,又回过头望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怀越,寒声道:“叮嘱过你不必再问的事情,你也敢背地里去探究,朕看是给你的权力大得无边,让你忘乎所以,你这样的行径,与当日裴炎又有什么区别?!你倒是说说看,自己该不该死?!”
江怀越紧抿着唇,片刻后才道:“万岁要杀臣,臣也无话可说,本来就是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原因,让万岁气恼了,实是不可饶恕。”
承景帝冷冷盯着他,不再言语。过不多时,司礼监掌印匆匆赶来,一路上虽未听说具体事情,但踏进寝宫见到江怀越跪在中间,承景帝又冷如寒霜,心中便有了分寸。
“江怀越藐视法度、肆意妄为,先交由司礼监看管,所任职务尽数卸除。”承景帝说罢,拂袖离去。
第122章
江怀越再度被关押进了司礼监大牢, 与上次涉嫌谋害惠妃不同,这一回是承景帝亲自论断了他的罪名, 且将其职务就地撤销。司礼监掌印一路上已经志得意满, 待等手下将江怀越正式收押之后,更是挑着眉阴阳怪气地道:“江督主和我这司礼监大牢还真是有缘, 这也没出去多久呢,怎么又进来了?难不成是西厂待得不舒适,反而喜欢这地方清净?”
身旁的太监假意提醒道:“掌印大人, 这一位眼下可不是什么督主了。”
“呵, 我倒一时叫习惯了来不及更改, 这真是闹了大笑话……”掌印哈哈笑着,招呼手下,“好生警醒着,这可是万岁爷下令关到咱们司礼监的, 别让他出了岔子或是闹出什么上吊自尽的丑事!”
司礼监众人自然连连应答, 江怀越冷眼看他们耀武扬威,不开口也不反抗, 就那样沉默着坐在牢房里,任由他们借故泄愤。
承景帝并没有要求司礼监审问江怀越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些人闲来无事就找茬寻衅, 似乎觉得他这次是彻底倒台了, 言辞之间颇多讥讽。第一天还按时送来饭菜,第二天简单的饭菜变成了冷硬的干粮,到第三天开始, 更是连干粮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只有看牢房的人自己吃饱喝足之后,偶然走过时才装着忽然想到,马马虎虎扔给他半个冷饼之类的东西。
宫中的人见惯了风云变化,所谓朝为一品员,暮成阶下囚,任何尊贵身份无敌功勋,都抵不过皇帝勃然大怒翻脸无情。因此西厂提督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一经传开,众人在震惊之余也并未觉得不可思议,先前那些看他不顺眼的清流文臣更是激动万分,在上朝时都借此机会向承景帝大表忠心,极力支持对这奸宦依法严惩。
承景帝最后是沉着脸出了朝堂的,余德广这几日始终不敢多言,陪着承景帝刚刚回到南书房,昭德宫那边就有太监过来,说是贵妃娘娘有请万岁前往。余德广才探出身想要禀告,承景帝似是听到了声音,已然皱着眉道:“告诉她,朕需要清净几天。”
余德广欲言又止,只好让那太监传话回去,心里却为承景帝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荣贵妃就带着宫女杀到了南书房,无需余德广通传,推开房门就直接闯入。
余德广靠着墙角毕恭毕敬站了许久,耳听得里面先是荣贵妃厉声喝问,继而是承景帝沉声解释,随后又是荣贵妃连珠箭似的迅疾质问,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那阵势堪比暴风疾雨,覆压而下。承景帝倒也一反常态,竟然难得强硬起来,寸步不让。激烈的争执过后,但听房内连接响起刺耳的瓷器玉器粉碎之声,承景帝气得怒喝:“放肆!”
随后,房门嘭的打开,一脸愠恼的荣贵妃曳着华丽宫裙愤然走出,头也不回地登上坐辇,转眼就离开了此处。
余德广犹犹豫豫,从门口探身进去,见承景帝脸色阴沉地坐在书桌后,地上已是狼藉不堪。
他没敢吱声,只是跨进去想要收拾地上残局,承景帝却忽然目光如剑,直刺了过来。
余德广无端打了个哆嗦,在他伺候万岁爷这些年里,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背脊生寒。他匆匆忙忙收拾了那些瓷器碎片,头也没抬,屏着呼吸悄然告退。
*
弹劾揭发江怀越各项罪名的奏章雪片般飞来,司礼监掌印知晓了这些讯息之后,一边派人告知了裴炎,一边负着手又去大牢里见江怀越。
“我说江怀越,你平日里都是如何为人处世的,怎么就能引来了满朝文武弹劾上奏?”掌印端坐在铁牢前,仔细打量着阴冷牢房里的江怀越,“听说你这次是为了一个官妓而肆意妄为,因而触怒了万岁爷,那官妓叫什么来着?是淡粉楼的吧?没想到你还好这一口?那就不要平时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咱们还以为天下没人能近得你的身……”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忽而道:“怎么,穆掌印难道也想去教坊里寻觅知心人?”
“大胆!”穆掌印愠怒道,“少用你那心眼来揣度!我可是听说那个官妓在你被抓之后已经死于非命,江怀越,你小子还真是狠毒,是不是怕万岁爷怪责你拈花惹草,因此特意将她给除掉了?”
江怀越一震,迅疾追问道:“你说什么,死于非命?”
穆掌印冷哂数声,慢慢道:“你装什么傻?观音庙失火,烧死了妙龄少女,据说正是为姐姐守灵位的那一个。”他站起身,来到铁栏前,凑近了压低声音质问,“真有那么巧,你前脚刚走,后脚就失火?也不看看这宫里头有多少精明人,万岁爷也不傻,会被你这样的手段蒙蔽过去?”
江怀越面如寒霜,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穆掌印目若利刃,狠狠盯了他一眼:“怎么,还咬紧牙关不肯说?咱们这司礼监的刑具,你是不是也想尝尝?”
“我在进宫之前,已经和她分道扬镳,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穆掌印啐了一声,回头呵斥手下:“既然这小子不肯开口,那也让他领教一下拷问的滋味!”
手下人应声捧出冰凉的刑具,又有人将他紧紧捆住了双手,吊起在牢房铁栏前。穆掌印朝手下递了个眼色,自有人拎着沉甸甸浸了冰水的牛皮鞭,一步两步迫近至跟前,用力一震,发出沉重的声响。
长鞭扬起,劈开寒凉空气,重重落在他肩胛骨上。
刹那间剧痛钻骨,鲜血立即浸染了衣衫。
穆掌印冷哂一声:“这些年没少折腾过别人,今日自己尝尝滋味,可还受得住?”
他一言不发,消瘦的脸上毫无情感,只用一双浸透了冰雪似的眼,冷冷地望着他。穆掌印被这双眼睛盯着一瞬,心里就泛起不祥之感,当即怒叱手下:“还愣着?接着招呼啊!”
那人抖擞精神又高举长鞭,却在此时,牢房外传来急促声音:“穆掌印,明照坊观音庙失火一事,顺天府尹已经查明原因!”
说话间,余德广带着小太监匆匆赶来,一见面就直接道:“是有数名贼人觊觎寺庙香火钱,趁着那天黄昏时分欲行不轨,谁料被守着灵位的少女发现,惊呼出声后招致贼人扼颈,最终闭气而亡。那伙贼人心急慌忙偷窃了厢房的玉器字画之后,为销毁证据就放火焚烧,导致观音庙烧毁殆尽。”
穆掌印脸色一沉,叱道:“余公公,你平日可不管闲事,如今匆匆忙忙过来说这些,莫非是为给江怀越卸罪?”
余德广心里不满,脸上却还温和。“此事是顺天府尹禀告上来的,万岁爷知晓了真相,便让我过来说一声,怎么,照您的说法,那万岁爷也是想为江怀越卸罪?”
穆掌印虽嘴巴不饶人,但也深谙宫中生存之道,听到余德广说是承景帝派来的,首先气焰就消减了大半。强撑着面子辩驳几句,见余德广面色不善,只好命人解开了铁锁,把江怀越交予他带走。
余德广将江怀越带回到南书房,承景帝果然在里面。
看到江怀越肩头衣衫残破,血痕斑斑的样子,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朕找你来,是想知道——”承景帝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江怀越,缓缓道,“你之前口口声声说的动心爱恋,想为她替云岐翻案的那个女子,已经烧死在庙里了……江怀越,你对此,是怎样的想法?”
江怀越僵了僵,本来就憔悴的脸上慢慢笼上了一层阴霾。
“臣……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声音有些喑哑。
承景帝看着他的眼睛:“不难过吗?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大火吞噬,死无全尸,你就仅仅是觉得意外而已?”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边,眉宇间覆压着霜意。过了许久,方才哑声道:“因为臣,在那天之前,就已经渐渐察觉到,她的接近她的亲昵,无非都是虚情假意……她是从未说过要为父亲翻案,是臣一厢情愿想要为她效力,然而……因为她姐姐的死,她迁怒于臣,还说了……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也就是在那时,臣的心冷了,死了。”
承景帝沉默不语,坐了片刻,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所以她死有余辜,是吗?那些贼人,去的还真是时候。”
江怀越紧攥着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朝承景帝深深叩首。“万岁,观音庙失火一事,只是巧合。或许是上苍惩罚云岐一家,故而将她也带去了。”
承景帝哼笑一声,继而又喟叹道:“这样说来,这云岐一家,竟是死得干干净净了。”他倒是又摇了摇头,看着江怀越道:“有些可惜那妙龄少女了,是不是?”
江怀越却道:“本就是一场荒唐,臣如今清醒过来,只觉后悔,并无可惜。更何况,万岁既然不谅解云岐,那么他的女儿活在世上也是苟延残喘,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也免得万岁一想到云家还有人在京城待着,徒增烦恼。”
承景帝注视于他,不由失声笑道:“江怀越啊江怀越,你的心,可真是够狠。”
*
他在司礼监被关押了半个月,各种讥讽都听遍,各种折磨都经历,然后在一个严寒刺骨的清早,接到了余德广传来的圣上口谕。
穆掌印虽愤愤不满,但还是只能令人打开牢门,让江怀越走出了司礼监牢狱。
刺眼的阳光照在金黄琉璃瓦间,亮得让江怀越几乎睁不开眼。
然而寒气渗透全身,仅仅穿着单薄夹袍的他,冻得嘴唇都冰凉。
已是年末了。
被免职待办的他孑然一身离开了皇宫,西缉事厂是回不去了,他坐在车中,很是茫然了一阵。
直至车夫再三询问,他才道:“回府。”
马车在长安街缓缓行进,外面依旧喧哗热闹,人来人往。江怀越没有开窗,只是听着属于别人的欢言笑语,一切远得好似完全在另外的天地。
而这幽闭的空间内,只有他一个。
他闭上眼,身旁却仿佛有人紧紧挨着坐过来,柔曼地伏在他肩上,用含着娇俏笑意的声音叫他:“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他紧紧靠着车壁,眼前是一片黑暗。
可是那种温柔轻伏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可感。甚至还有紫茉莉的香息,悠悠荡荡浮在寒凉空气里,像江南一梦,水月荡漾。
她趴在他耳畔,伸出纤纤素手抚过他的脸颊,又抱着他问:“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喜欢相思了吗?”
无处遁逃,无从遗忘。
马车将他带回了位于幽静长街的宅院。
以前带她来的时候,走的只是后院的小门。
前门煊赫,石狮威严。
匾额上铁钩银划的“江府”二字,在寒冷冬日里显得沉肃含霜。
他走进朱红大门,独自一人穿过重重院落和亭台石桥,最后来到了那个院落。
庭中桂树寂寂。
那个夜间,他目睹了相思因为替他查探少妇甄氏失踪的案件,而被假扮尼姑的男子殴打至遍体鳞伤,当看到她奄奄一息的倒伏在河边的时候,素来沉定的心已然慌张。
可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命杨明顺将受伤的相思带回了这里,夜间又特意从宫中中秋盛宴提早赶回,因为心里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