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为年轻女子,身穿紫缎暗花纹的夹袄,外罩着藕荷刺绣比甲,素白的襕裙洁净无华,只在裙角以精巧的绣工点缀了双道翠叶繁花,作为压脚,别致秀雅。
或许是因为风大寒冷,她肩后还披着玄色披风,脸上亦佩着挡风的面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一双秋池似的凤眸露出,正望着相思,隐隐有几分审度之意。
她的腰间亦悬着禁步,步移而坠不动,稳贴端庄,金叶缠绕白鹤昂首,口中含着明珠,流注着温润的光。
在她身侧,则是一名仆妇打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肃然,目光凌厉。
相思愕然,白裙女子默默看着她,秀眉微微蹙起。
“你就是相思?”
她轻声问起,声音清润似甘酿,却含着说不出的疏离之感。
相思点点头,试探道:“请问你是……”
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直走向台阶,从相思身边缓缓走过,先是不看她一眼,直至莲步轻移踏上了第二个台阶,才略微回眸看了看她,淡淡道:“进来。”
相思实在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在她和江怀越交往的日子里,乃至再往前,从认识他开始,从未在他身边见过其他女子。
但是对方虽只带着三名女仆前来,却无形中显露贵胄神韵,那一种自然而成的典雅端方,是她不曾有过,也不能学会的。
她看着那白裙女子轻轻步入正屋,裙边的禁步仍旧不发出一丝响声。
于是她也小心翼翼地提起裙子,踏上了台阶。
虽然已经足够谨慎克制,但在走台阶时,她的禁步还是不可避免的撞击摇晃,发出了清越响声。
已走入正屋的女子不由又回望一眼,眼神里隐约产生不满和鄙夷。在侍女与仆妇的陪伴下,白裙女子在正座落座,扬起下颔示意:“你过来。”
相思完全处于一种不辨东西的状况下,一来吃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二来被这压人的气势震慑得不敢随意。想到既然是督公叫她等在此地,那现在的这女子恐怕也是身份不俗之人,因此犹犹豫豫向前走了几步,屈膝行礼道:“淡粉楼相思,不知姐姐是哪一位?原先好像从未见过……”
此话一出,却招来白裙女子的冷哼:“你平素就是这般说话的吗?”
相思更不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有礼了:“是……是我说错了什么?”
方才还温文典雅的女子忽的蹙起双眉,训斥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是什么身份,轮得到来与我姐妹相称?”
相思一震,有寒意自心底涌起,但脸上还是不改神色,只是低垂了眼帘道:“姑娘请恕罪,我实在是不知您到底应该如何称呼……想着您也许与大人也熟悉,便叫了一声姐姐,如果您不愿意,那就不叫吧。”
此时一直沉着脸的仆妇忽然开口:“大胆,什么姐姐妹妹又姑娘的,你想套什么近乎?此是宫中的掌事姑姑,你这种烟花女子,还不下跪叩首?!”
相思一惊,虽有不愿,但还是只好跪在正屋中央,却又诧异道:“您是宫里头的姑姑,为什么会来这里?”
白裙女子漠然道:“还不是因为你,行为放荡,有失体统?否则你我身份悬殊,我又怎会特意离宫前来这等荒僻地界?”
“……行为放荡?”相思不免郁结,强忍着不悦,“不知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我是教坊中人,比不得宫内人守规矩,可不管我做了什么,似乎也和您没有多少关系……”
“事到临头还嘴硬?你是为了谁人来到此处等待?我若是不清楚内情,会专程出来找你?”白裙女子冷哂一声,呵斥道,“提督大人是怎样的身份,容得你这等卑贱之人觊觎亵渎?你不要以为自己妖媚可人,就随意勾引招惹,你可知道他是昭德宫贵妃娘娘的心腹亲信,平日里与什么人走得近,或是结交了多少官员,都得向娘娘如实禀告!”
丝丝凉意蔓延至相思周身,她跪在青砖地上,双膝僵硬生疼。
“听这意思,是贵妃娘娘派您来的?”原先还存着的客气笑意渐渐淡去,相思冷冷地看着她。女子傲然一笑,目光烁动:“那是自然!我本来也不管这宫外的事情,只是娘娘有口谕传来,我才只能前来寻你。要知道,江提督自幼进昭德宫服侍娘娘,衣食住行样样伺候到位。因其心细体贴,行事机敏,博得娘娘恩宠,后来又推荐给了万岁,才使得提督大人得以受到重用。这其中的门道又岂是你一介官妓能明白的?提督大人若是闲暇时去了你那楼中饮酒,你只管尽心伺候便是,又怎能够不知廉耻纠缠不清,这也是你配染指的人物?”
相思被她这一顿叱骂震得满心愤懑,就连手指亦紧攥不放。
这一番话语令她非但有怨,更有恨。
作为官妓,她其实早已经历过各种辱骂痛斥,然而今日却是因为与江怀越深交而被人追出宫来训斥,实在是让她难以接受。
她想要忍耐,不要给督公增添麻烦。然而白裙女子边上的仆妇又变本加厉喝道:“为什么不做声?姑姑跟你说话,你怎么连一点回应都没有?教坊里的人,就是这样不懂礼数的?!”
相思咬住下唇,过了片刻才抬头争辩道:“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事,我也不隐瞒了!但您和娘娘可能都想错了,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配得上或者配不上督公的!我在乐籍,这颗心却是干净的,用一颗水晶琉璃心,焐热了去待他,不让他孤寂无奈,这又算得上什么不得见人的丑闻?!”
“他孤寂无奈?我看你是无中生有!”白裙女子讥讽道,“若不是贪图钱财或是权势地位,你这种风月场的老手还会对他念念不忘?真正是演戏演得精彩,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货色!”
背后大门未关,寒风忽忽卷进,相思跪在堂中,怒目而对,怨愤道:“这位姑姑,您对我成见太深,我从不避讳大人的身份,这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若是为钱财为权势,我座下贵宾无数,难道还选不出一个半个作为依傍的,还非要等着缠着,让江大人慢慢动心?”
“你,还敢反驳?!真正是没有教养毫无廉耻!”白裙女子秀目生寒,发令道,“林妈妈,还不动手?!”
那健壮的仆妇当即冲上前来,在那两名少女的协助下,将相思双臂牢牢按住,强压着她的颈项,要她低头认错。
相思拼死不从,脖颈处已被那妇人抓得通红发肿,不由愤然骂道:“宫里头的事情你们要管,现在竟然还追出大内,我相思何德何能,还需要娘娘惦记,需要姑姑教训?!”
白裙女子双目一寒,身子挺直。
“不知悔改的小贱人!”那仆妇一把揪住相思的发鬟,抬手就往她脸上招呼过去。
第114章
这一记耳光既重且狠,直打得相思嘴角都渗出血痕。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眼前发花, 片刻之后, 才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整个心都揪紧了起来。
不可遏止的怨愤从心底如火焰狂升, 她委屈, 她憎恨, 可是那两个少女将她牢牢按住,仆妇又揪住了她的衣领,一双眼睛冷厉似电。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不懂规矩, 胆敢在我们面前大呼小叫!”
仆妇啐了一声, 堂上坐着的白裙女子静静看着眼前景象,平淡道:“今天来, 一是给你长点记性,二是正告你, 提督大人是贵妃娘娘的心腹,你这种烟花女子可得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从今往后, 少在他面前卖弄风情!”
相思的呼吸都在发抖,可她还是坚持着挺直身子,盯着那女子冷笑道:“卖弄风情?你以为是我使劲手段才将他诱骗到手?要不是大人心里有我,要不是大人抵抗不了与我相处的欢乐,我又怎能强迫他记挂牵念?!”
“事到如今还要不服?!”白裙女子目光生寒, 不禁起身迫至近前。那仆妇自动退后几步,女子直视着相思,倨傲道:“你好好听着,贵妃娘娘是不会允许有你这样的人存在的,提督大人哪怕暂时被你迷惑,最终也不可能与你有任何结果。说直白一些,江怀越这辈子,即便权势在手,呼风唤雨,然而他无论生死,都是皇宫大内的人,何曾轮得到你来触碰?!”
说罢,转身便往外走去。
相思气得浑身发颤,竭力反抗之下,竟挣脱了少女的控制,踉跄着朝前一步:“我相思喜欢上的,从不会因为别人不允许而就此罢手。贵妃娘娘对提督大人关爱是好,可是这关爱是不是来得太过失当?江怀越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宫里的摆设,也不是娘娘的娈宠,他有自己的喜好与嫌恶,也有自己的过去与将来,怎么能够因为娘娘不乐意,就抹杀了他的一切选择?!”
白裙女子原本以为相思挨了耳光又被训斥之后,会委屈伤心哭哭啼啼,谁料她竟越挫越勇,大有不可压制的态势。她在宫中何曾被人这样凌厉顶撞过,这一席话将她心底愠怒点燃,正巧小厮端着茶盘走到门前,看到里面这场景,尴尬着想要往回。她劈手拿起刚倒出的一杯热茶,朝着相思脸上就泼了上去。
一旁的仆妇顺势大叫起来:“今日非打死这贱婢不可!”
相思闪躲不及,还是被热茶浇了半面,羞愤之余不顾其他,拔出发间珠钗,便往对面刺了过去。
仆妇和少女连忙出手阻拦,但那珠钗尖端已经刺中了白裙女子脸颊,险些将她的面纱都撕扯下来。
女子一声惊呼,捂面而退,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是找死不成?!”
仆妇见状,一把反剪了相思的手臂,恶狠狠就要将她推至墙角再行殴打。这时却听院门一开,先前出去的那个随从匆匆奔来,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吵闹声,一见白裙女子捂着脸靠在门边,便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她拿钗子刺我!”女子攥紧了手指,眼里既有恨意,又有慌张。
随从一皱眉,迅疾道:“出来已久,还是赶快回去吧,以免夜长梦多。”
仆妇正准备收拾相思,听到此话不由回头道:“就这样放过这个贱人了?”
白裙女子忍着痛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之后,带着那随从快步走向院门。两名少女随即跟上,那仆妇哼了一声,朝相思道:“便宜你了,按照我的性子,准将你收拾得不能动弹!”
说罢,抓住她的衣领重重往后一推,随即追赶了上去。
这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院子,先前还吵嚷不休的正屋内只剩相思一人。
她抱着双膝倚在墙角,紧紧抿着唇,用力拭去了满脸水痕。冰凉的手触及脸庞,才又感觉到胀痛难忍,一直强忍着的泪水,不由悄无声息地满溢而出。
*
大门外车夫已经坐上了车头,白裙女子在随从的陪同下出了宅子,抬手碰到脸颊,还是阵阵疼痛。随从在旁看了几眼,不禁担心道:“面纱上都沾了血,伤的不轻……”
她背脊发凉,唯恐就此落下伤痕,见四周无人便取下面纱,强自镇定问道:“刺得深不深?”
他细细查看一番,道:“还好,只是划破了一层皮。”
她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然而事出突然,还是让她心有余悸,毕竟面容如果留下疤痕,那以后的人生可以说是彻底灰暗无光了。
故此也不再逗留,吩咐一声后,便独自上了马车,那随从也坐在了车夫边上。另两名少女和那仆妇则登上了当时送相思过来的车子,两辆车子先后启程,不一会儿就驶离了巷子。
就在这两车驶出巷口不久,那宅子的斜对面拐角处走出一人。
水色行云纹的长袄,绛红织金裙沉沉坠坠,步伐略显犹豫,眉间亦含着几分疑惑。
她在宅院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走上台阶,扣响了门扉。
寂静中,听不到半点回应。
她怔了怔,之前明明看到相思进了这院子,而后白裙女子等人进入,本来以为会出现的江怀越却始终没有到来。再后来,她们匆匆出来乘车离去,相思却没有跟随而出……
她难道还留在里面?那为什么不出来?
馥君皱着眉思忖片刻,心里隐隐不安,最终还是推开了大门。
吱吱嘎嘎的声音在空寂院落里听来格外清晰。
馥君犹豫着迈进一步,本来还在想着是否该进去查看,忽听得里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听到这声音,她心头一惊,顾不上考虑太多,绕过影壁走向正屋。
空荡荡的屋内桌椅齐整,她开始还怀疑无人在内,直至踏进屋子,才发现坐在墙角哭泣的相思。
馥君惊诧不已,快步上前扶住她肩膀:“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江怀越呢?”
相思震惊地看着她:“姐姐?你怎么……”
“先别问我了,到底怎么回事?”馥君俯身将她搀扶起来,看到她脸颊发红,衣领尽湿,又是惊愕又是心痛,“是不是他派人把你带出来的?那他现在去哪里了?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一连串的质问让相思越发辛酸,她强忍着泪水,整顿衣衫:“不是大人约我出来的,我先前太大意……”
馥君更是不解:“不是他?那我看到好几个女子进来又离开……难道是她们打了你?无缘无故的这是为什么?”
相思不想再说,克制住情绪往外走。馥君见她衣襟都湿了,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挡风。相思原本还是木然无措的,感到肩上一暖,回头望到馥君满是担忧的眼,心间酸楚更甚。
“走吧,姐姐。”
她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便往外去。馥君扶着她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忍不住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是歹人乔装改扮了要抢夺财宝?你怎么能白白挨打?要不要陪你去报官?”
“别去,没用的。”她说话都觉得累,全身冰凉。
馥君心里满是疑虑,然而见相思精神不济,又怕她着凉生病,只好忍气吞声把她带出了宅子。
原先载着她追踪至此的车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到她们出来就催着上车。馥君把相思送上去,随后才登上篷车,同她一道返回。
这一路上,相思始终沉默不语,就连眼神也是涣散的,好像陷入了泥淖无法抽身,挣扎许久不见希望似的。
馥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从未见到妹妹这样失神,即便是上次因为和江怀越的交往而被狠狠责骂,相思只是伤心气愤,眼里有泪,却更有不认错的执著。
馥君实在想不出到底是怎样的遭遇,才使得她变成了这样。
沉寂了一路,好不容易回到淡粉楼,她把相思送回房间。期间严妈妈惊诧着上前询问,馥君只道是在外面目睹歹人行凶,受到了惊吓,谢绝了其他人的探望,将房门关闭。
相思坐在床沿,面容憔悴,仍旧不开口。
馥君给她换下湿掉的衣服,看着她发红的眼睛,蹙眉道:“你老实跟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相思还是不肯说,她沉着脸起身:“既然这样,那我就去报官,让他们好好查一下那座宅子是谁家的?莫不是个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