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喜欢你。”
不知为何,相思伏在他肩前,忽然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的语声清透软绵,让江怀越的心为之震颤。
最初的时候,他还曾经在心底拷问自己,为何相思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示好,若是喜欢上了他,又是因为什么缘故?
可是而今,耳听得她在心口前说出这样一句轻轻叹息似的话语,江怀越忽然觉得以前考虑的那些问题,已经不再重要。
不管她爱慕的究竟是什么,只要她喜欢他一天,哪怕还喜欢他一瞬,他都是愿意全部接受,唯恐下一刻就不再拥有。
他那曾经空洞的心里有许多事,甚至有许多不得见人的阴暗幽黑,以前一直都是封闭的空间,就好像旷野茫茫,漫无边际,只有他一人行走其间,无所谓来时路,也无所谓去往何方。
生而为人,尝到的甘甜太过寥寥,而经历的劫难无法言说。
可他如今心甘情愿地在那空旷荒野里筑起一圈粉墙黛瓦,构出一座小小的城,里面有江南袅娜的河流与轻柔的翠柳,雪白的水鸟与游曳的金鱼,碧水晴天间住了一个她。
她曾经失去的家园与幻梦,他愿意为她重新构筑,捧出自己所有的珍宝,付出满腔的心血,只为了给她一个不受侵染的世界。
只是因为,相思说,我喜欢你,大人。
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话语更能让他为之不计成本,不计后果。
江怀越揽着她,触及之处纤柔而丰盈,就连他的掌心与指尖都喜欢了这种感觉。
“相思。”他用很轻的声音在她耳畔说,“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她愣了愣:“是什么?首饰?”
他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道:“你要相信我,有些事,现在还不好说清楚。”
相思蹙起了眉间,忧虑道:“你这样讲,我怎么觉得心神不安了呢?”她顿了顿,又愧疚道,“我去找过姐姐,可是她对我态度冷淡,不愿将那支凤钗拿出来。”
“本来就预料到了。恐怕有我在的一天,她就不会释怀。”江怀越忽又转换了话题,“你身边还有没有你父亲生前留下的书籍信件之类的东西?”
相思闻言一怔,随即失落道:“哪里还有啊,当年抄家洗劫一空,我和姐姐是被赶到教坊去的,什么东西都带不了。”她又略显诧异地问:“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想有所比对。”江怀越只含糊说了一句。
相思想了想,道:“当年虽然被抄家了,但父亲书房里的一些寻常书籍可能并没被带进京城审查,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人收拾。不过就算曾经被收起来了,后来我们的宅子都被转卖,谁知道这些书籍都流失到哪里去了呢……”
江怀越记在心里,相思不无担心地询问:“大人,是不是我爹的事情很难办?”
他静了静,道:“比我原先想的,要复杂。有人做好了周密安排,不想让后来的人追溯此事。”
相思感到一阵发寒,心底各种念头交错纠结,最终艰难道:“如果太复杂,还是收手吧。”
江怀越有些意外地反问:“你难道不想查出真相?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那么翻案后,你们姐妹就可以重新恢复云家官宦千金的身份。”
相思怔了怔,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可如果你因为要核查此事而被卷入危险境地,那我,情愿继续现在的生活。官宦千金的生活,离我已经太远了,远得我都已经记不起来到底是怎样的滋味……而现今,有大人在身旁,我觉得也够了。”
“但是这样的话,你就很难获得自由身……”
她低下眼睫,轻声道:“大人,你如果愿意的话,我的心,和我的身子,都会一直交予你。”
江怀越愣住了。
心间有微微酸涩的感觉,一波一波涌动,冲击着原有的防线。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又一次低下头,在那件斗篷帽子的遮掩下,深深亲吻她。
“我想给你自由,相思。”
江怀越在亲吻的间隙,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她。
她眼里温热潮湿,却又不由得哽咽着笑话他:“你不怕给了我自由,我就自己走了吗?”
江怀越的亲吻微微一顿,手指也不受控制地紧了紧。很快,又调整了情绪,低声笑着道:“那也是我愿意的……再说,我知道你不会。”
更为亲密的吻占据了他的话语。
……
冷风吹过高墙,带些呜咽声响。江怀越终于催促相思回淡粉楼,她却不愿离开。
“回去吧,脸都凉透了。”他为相思系好了斗篷丝带,“穿着这个回去。”
相思恋恋不舍地握着斗篷边缘,忽又抬手凑近闻了闻:“大人,你换了熏香?味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样都能闻得出?”他笑了笑,相思因为不想离开,就有意又缠着他寻摸腰间玉带间悬着的香袋。江怀越只好将靛青云霞纹锦绣的香袋解下,放在她鼻子边让她闻了一下。
相思深深呼吸,眼里亮着光。“比以前的还好闻,有种浪卷云飞的感觉。”
江怀越颔首,带着几分赞许:“此香名为望江春,香气似江水潮涌,绵延不散,你说的倒有点意思。”说着,他从绣囊里倒出一些香料,塞在她手心,“你喜欢的话,我下次从宫内弄出来。”
“不会被发现吗,你偷香……”她惴惴不安。
江怀越不由笑了笑:“什么偷香,本来就有例份的。这是我去昭德宫的时候,贵妃顺手给我的。”
相思的眼里却减灭了几分光彩,嘟囔道:“贵妃长得好看吗?她是不是跟你很亲密?不然为什么还给你香囊和香料?”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道:“不要乱猜忌,贵妃娘娘是什么身份,万岁的女人,我只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而已。”
“那她比你大很多吗?”相思忽而明白过来。
江怀越无奈道:“那是当然!”
相思心里始终有疑惑,又追问道:“那你以前一直留在她身边伺候,贵妃的衣食住行都是由你操办?她梳妆打扮是不是也经由你手?”
“问那么详细做什么?”江怀越不想回答这些问题,皱了皱眉头。
相思怔了怔,小声道:“大人,你以前……就是我被侯爷夫人打伤前额那次,给我敷粉,我就觉得你好像轻车熟路的……”
“我手巧,不行吗?”
江怀越说罢,已经抓住她的胳膊,硬是将她送向巷口。她没办法,只好向他道别,江怀越道:“好了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做呢。”
“……一切小心。”相思含着眷恋望了一眼,只好离开了他,裹着斗篷奔向淡粉楼。
玄黑斗篷将她的身姿遮掩住了,饶是如此,她奔跑的时候,那鲜红艳丽的石榴珍珠裙在斗篷底下漏出的一道边际,还是如一抹浓墨重彩的霞光,映照在了江怀越的眼里。
他默默目送她回到了那座奢华热闹的楼宇前,明灯烁烁,笑声萦绕,那是纸醉金迷的世界。
而他站在幽冷小巷,不能被别人看到。
炽热的缠绵似乎还未消散。他眷恋地又望了她的背影一眼,随后走出巷子,朝着远处而去。
车马轩昂间,相思站在大门口,忍不住追出几步,只能望到江怀越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几乎想要喊出来,然而就在这时,本来已经隐没于人群中的江怀越,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朝着这边再次回首。
街旁酒肆的灯火透过菱花窗户淡淡洒落在他的侧脸,墨黑清冷的眼眸里藏着执著心念,深埋,不会轻易对人诉说。
只是这一眼,越过喧嚷的行人车马,印刻在了她的眼里。
*
江怀越独自夜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最终回到了沉寂幽暗的西缉事厂。
进了大门,他直接去了锻造坊的内间。黄百户正与一名中年男子埋头作假,甚至来不及起身行礼。江怀越审视一遍,问道:“还有多少时间能做成?”
黄百户一边研究原来的那封信,一边皱眉:“大人,并不是我们怠慢,您也知晓的,做旧需要时间,至少……还得过今夜,不然的话,拿出去一看就知道是新近的纸张与墨迹。”
江怀越背着手不语,过了会儿,又问:“依你们看,我拿来的这封信,是否也是做出来的?”
正在处理纸张的中年人抬头看了许久,道:“倒不像是完全伪造的,但据小人看,这一个个字虽然端正秀雅,但字与字之间间隔过于整齐划一,行与行之间气脉不连贯,若是自己书写,应该不会如此滞碍。”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他人仿写而成?”
“有这个可能。”
江怀越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才回到西院不久,杨明顺快步奔来,低声道:“督公,裴炎在清点完家中损失的书画古玩后,气冲冲去了曹府。”
江怀越冷哂:“他倒还是不死心。姚康那边有消息吗?”
“刚才得到讯息,说已经把话传到了。”
“好。”
江怀越慢慢坐在了游廊下,望着空寂庭院出神。暗夜沉沉,西风萧飒,杨明顺本来想打听什么的,但看出督公心事重重,也不好出声。
过了一会儿,院门口有番子匆匆赶来,抱拳道:“启禀督公,曹公公派人来请您去他府上。”
杨明顺眼神一收,谨慎地望向江怀越。
他倒是不慌不忙站起身,整了整鸦青色的曳撒和佩着碧玉的网巾,平静道:“走吧,明顺。”
第108章
夜间的乾清宫肃穆沉静,除了偶尔在廊下悄悄走过的太监宫女之外, 别无其他人影。
这里是与外界繁华喧嚣截然不同的天地, 就连风过高墙亦显得格外幽寂, 檐下铜铃幽幽, 震出寒凉况味。
承景帝刚从昭德宫回来, 在灯下翻阅了几本典籍后, 心绪有些不宁。
太后的寿诞即将到来,而辽王此次返回京城, 看样子不像是马上就会离去……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过往, 想到了那段成日提心吊胆,万事皆谨慎敏感,不敢有半点疏忽放松的岁月,想到了那段自己虽贵为太子, 母妃却总是满脸愁容, 唉声叹息, 在他耳畔不断抱怨的岁月, 心绪渐渐烦乱起来。
门外忽传来余德广的轻声禀告:“万岁爷, 江提督求见。”
“江怀越?”承景帝一怔,“这时候了,他怎么忽然进宫来?有什么急事吗?”
“这……看他的神情, 确实较为严肃。”
“宣他进来吧。”承景帝心怀疑惑, 放下了典籍。
没过多久,江怀越疾步入内,朝着端坐于几案后的承景帝叩首:“臣入夜打搅万岁休息, 实在是无可奈何,还望万岁恕罪!”
“到底什么事?”承景帝不由得前倾了身子。
“启禀万岁,臣有幸被委任暂管东厂事务,想着既然万岁对臣如此信任,臣就理当殚精竭虑不辞辛劳,故此前些时候多次去东厂巡查。但原先裴炎在职期间,对手下颇为纵容,令得东厂众人素来横行无忌,且做事马虎敷衍。”江怀越顿了顿,语声清朗,言辞诚恳,“臣在检查了他们的库房及案卷收录处之后,发现卷宗整理得甚为混乱,又听闻裴炎书房内还有一间暗室,专门收藏重大案件的卷宗实录,便想着那处必定也要详细检查,因此便设法弄来钥匙,进入了暗室。”
承景帝眉间微蹙,看着江怀越,慢慢道:“进去之后,有何发现?”
“暗室内已有灰尘积聚,墙壁潮湿漏水,有些木架甚至开始歪斜发霉,显然多时未经审视管理。”江怀越眼帘低垂,缓声道,“不过,臣深夜进宫的目的,倒不是仅仅为了禀告万岁这些琐事。”
他抬起头,正视着君王:“臣在暗室未曾多加逗留,打算出去后找人进来打扫清理一番,谁知裴炎忽然到来,将臣堵在了门口。”
“他?不是还未复职吗?怎么正巧你去的时候,他也会出现?”
“臣以为,这不是巧合,恐怕是臣去了几次东厂,对他们严加管束,令众人不满,因此有人私下去向裴炎通风报信。因此今日他才忽然闯进书房,气势汹汹质问臣为何进入暗室,非但如此,在臣解释清楚原因之后,他虽悻悻然离去,却在傍晚时分去了曹公公府邸。”
“曹经义?”承景帝双眉紧锁,“他去找曹经义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