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听他这样一说,忽而又坐在他腿上,一下子挺直了腰身,挑眉道:“哼,果然是骗人的,大人你还真是蠢,我发火砸回来,是因为你当时不把我当一回事,不把我放在心上!又不是不喜欢那对耳坠!”
“……”江怀越无话可说。这小东西越来越善变诡谲,口无遮拦,居然当着面就骂他愚蠢,可是他就还真的发不出火来。
“你想要回来?”马车颠簸间,他怕她摔下,扶着她的后腰。
纤纤一握,又盈满于怀。
相思用手指勾住他的玉带,假意害羞地扭扭身子:“既然送过一次,留在你那里也没用,为什么不再给我呢?”
他的眼里浮现笑意。
“等下次,和别的东西一起给你。”
相思讶异道:“大人神神秘秘的干什么呢?到底要准备多久?”
“快了。”江怀越还是不愿多透露半分,抬手抚过她的脸庞,那种幼滑细嫩的触觉,让他贪恋着不想离开。
*
马车将两人送回了明时坊,相思让江怀越在车中等着,自己匆匆下车进了淡粉楼大门。
厅中已是觥筹交错,也没人在意她独自上楼。
相思入了房间,翻找出藏在抽屉最深处的那个盒子。打开一看,锦缎间静静卧着的正是那支玉兰花苞盘凤钗。她无暇细看,将锦盒揣在袖中,又急急忙忙下楼出门,把这遗物递交给了车中的江怀越。
“大人是要带回去研究吗?”
他点点头:“在这里太显眼了,我带回西厂仔细查看一下,很快就还给你。”
“好……”
车夫扬鞭,马车很快离开了热闹的大门口,消失在长街尽头。
*
江怀越径直回到了西厂,什么事务都没处理,便关起房门取出了那支凤钗。
此钗整体为展翅翱翔的金凤,凤身之下还有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兰,乃是以润泽无瑕的白玉雕琢而成,金凤盘绕着玉兰姿态灵动,金镶玉的构造也更显雍容华贵,托在手中沉甸甸的,可见用料考究,价值不菲。
他将凤钗反复查看,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却找不到什么机关之处。
只不过在那凤凰的尾羽处有一丁点缺损,像是陈年留下的磕碰,并非新近造成的。想到这是云岐夫人的遗物,之前或许是在哪里撞坏了,也并无不合情理。
江怀越皱着眉,有些想不通。
本以为凤钗可能含着某种秘密,馥君才会急急忙忙讨还,可至少现在就这凤钗本身,应该是没有设置什么机关窍门。那她到底是为何忽然想到要讨还此物?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做梦梦到了母亲,要用凤钗去寺庙超度祈祷?
或者是……他又看了看凤钗,这物件本身没有藏着什么机密,但对于某些知情人而言,是一种信物?
他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样的解释才比较合理。
这样一看,也不能轻易把东西交还给馥君。正思量时,书房外传来杨明顺急切的唤声:“督公!”
他将凤钗收起,打开了房门。杨明顺闪身而入,神秘兮兮地从背后取出一物,呈现出来。“大人,得手了。”
江怀越心中一动,取过他手中的小小木盒。
盒盖开启,厚厚的脂膏间,赫然印存了一把钥匙的痕迹。
吴氏与管家,终于将曹经义那把开启东厂暗室的钥匙外形给留存了下来。
“确定没被发现?”江怀越随即问道。
“应该没有。大管家亲自出来把盒子交给我的。他还再三恳请大人千万保密,不要把此事传出去。”
“传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也不想想。”江怀越鄙夷道,“干娘的事情,自己料理了吗?”
杨明顺尴尬道:“这,我倒没问……”
江怀越低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片刻才道:“去锻造房,找黄百户,按照这模子尽快做出钥匙。”
杨明顺应了一声,急匆匆离去了。
江怀越随之走出房间,站在台阶上望着院中高树出神,不多时,姚康从院门外走进来,一见到他便笑呵呵道:“督公,卑职想要告假一天,还请允许。”
“什么事?近来看你好像忙忙碌碌的样子,也不经常在外面跟兄弟们喝酒了?”
“嗐,督公您还真是慧眼如炬!”姚康依旧不改本色,大发感慨起来,“就怪我爹娘走得早,家里全是我张罗,前些天我弟弟找我,说是去庙里给爹娘上香时,无意间看中了一位小姐,回来后朝思暮想的,催着我给他去议亲。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原来对方是翰林院闵学士的女儿,那长得是端庄大方,又知书识礼的,本来还以为肯定看不上我们家,没想到我硬着头皮去拜访了闵学士,他居然说自家女儿最近也心事重重。原来这闵小姐见到了我弟弟,回家后也惦念上了!所幸闵学士不是个爱攀权贵的势利眼,倒也通情达理,这不是卑职最近总在忙碌,为的就是给弟弟去下聘礼。”
“哦?聘礼准备好了?”江怀越随意似的问道。
“正准备去荣古轩购置。督公你给过过目?”姚康讨好地取出一张纸递上来。江怀越看了看,上面端端正正写了许多,他又指着其中一行字道,“最近京城里定亲都时兴去荣古轩购置头面?”
“对,荣古轩的东西好,价格也不算太高。您看看,我这单子上写的一整套头面,鎏金绿松石的顶簪,金座佛的挑心,金镶玉百花钿儿,还有金累丝花蝶分心,再加上一对掩鬓、耳坠、梳背……全得上乘金玉打造,不能有半点怠慢,这把我这老底都要掏空了!”姚康叹了口气,“最好的当然还是宝庆斋的首饰了,只不过那可真是只能看看,连问都不用去问,好在闵学士没狮子大开口,不然这婚事还真定不下来!”
江怀越默默地点了点头,姚康告假完毕,揣着清单兴冲冲为兄弟购置聘礼去了。他折返回书房,打开抽屉,取出很早之前放在里面的那对翡翠鎏金流苏的耳坠,心有所想。
*
相思回到楼上没多久,便被严妈妈叫去水榭陪客人喝酒,喧喧嚷嚷闹腾了许久,总算得以清净,出了水榭正巧遇到春草,她连忙上前叫住春草,拉到僻静处。
“要是我姐姐找你问起一支凤钗,你就说之前是看到我房中有,觉得好看就缠着我要了去,知道吗?”
春草诧异道:“什么凤钗?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你先记着就好,以后再跟你解释。”相思来不及多说,春草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正待再追问,却见宿云池对面有小丫鬟在招手道:“相思姑娘,你姐姐来了,已经去你房里等着了。”
相思心里一惊,当即向前楼赶去。
第100章
从水榭回到前楼的一路上, 相思内心惴惴。按照之前的约定, 是应该等她从春草那边讨回了凤钗, 再去交给姐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馥君那么快就赶到了淡粉楼……
怀着各种揣测,相思回到了前厅,悄悄上了二楼。
轻轻推开房门, 里面安静无声, 她犹豫了一下, 走了进去。
菱花格子窗紧闭, 绛红色帘幔低垂,屋内光线暗淡,她转过屏风, 才看到馥君冷冷清清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思在屏风那边站定了, 小声唤了声“姐姐”, 馥君这才侧过脸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馥君没有说一个字, 神情也极其平淡, 然而就是这一眼, 却让相思从她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寒意。
她从来,不会这样。
“姐姐这是怎么了?”相思镇定情绪,上前笑了笑,“不是说好了等我要回凤钗再去找你吗?春草还在给客人弹琵琶呢, 我也不好去叫她。”
“那支凤钗,是真的借给春草了?”馥君忽然问道。
“是啊,我骗你做什么?”相思有意打开抽屉,取出那盒子给她看,“你瞧,盒子里哪有?这个小丫头现在也懂得要漂亮了,还嫌严妈妈给她的首饰太廉价不上台面呢。”
馥君注视着空空荡荡的盒子,又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
馥君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去哪里烧香的?那么快就结束了?”
“普化寺,本来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去的,她和情郎约会结束了,我们就去寺庙转了一下,很快就回城来了啊。”相思说的时候虽然还是口齿伶俐,但心里却有些隐隐的忐忑。
馥君始终都注视着她,眼神慢慢变得负荷沉重,唇边却浮现了讥诮的笑意。
“和情郎约会……静琬,直到现在,你终于对我说了一句实话。”
相思一下子呆了,心脏猛烈地跳动。
馥君背倚着梳妆台,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是双手仍在微微发颤,正如她的声音。“我带你去城外,是给父母上香烧寒衣,你却连这样的机会也要利用……你等的是什么人?连我你也要骗,什么将凤钗借给了春草,什么陪着朋友去寺庙烧香,满口说的没有一句真话!”
相思哆哆嗦嗦地道:“姐姐,我是,是怕你不允许……”
“我自然不允许!我怎么可能允许?!”馥君眼里满是悲愤,霍然站起,“你为什么要跟这样的人交往?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全然不放在心里,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了?当初是他从高焕手里将你我带走,可你难道忘记了被关押在西厂的日子?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我以为从此之后与他根本不会再相见,可你……”
她情难自抑,哽咽着不能再言。
相思眼里也泛起了泪光:“我跟他自那之后遇到了好几次,可谁都不是有意为之……姐姐,我不是存心欺瞒,只是你一向反感厂卫,我才不得不隐瞒到现在。”
“我反感厂卫有错吗?!”馥君直视着她,泪水不住下滑,声音嘶哑,“你忘了是什么人冲到南京抄检了家园?你忘了是什么人将父亲戴上铁链枷锁押出了大门?又是谁将他拷打致死体无完肤?!你居然……还在今天领着他去河边祭奠!在父母的灵牌前,跟西厂的提督搂抱亲昵!你是要让九泉之下的双亲死不瞑目吗?!”
“那都是东厂的人做的,和江大人没有一点关系!”相思含着泪大声抗辩。
然而回复她的,是馥君愤怒之际抡过来的一记耳光。
“那他也是太监,有什么区别?!”她几乎是含着血泪发出了这样的怒叱。
相思白皙的脸颊上很快泛红一片,疼,火辣辣得疼。
从小到大,无论是父母还是姐姐,没有一个人打过她一下。
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厉声呵斥过她一句。
可是现在,馥君打来的这一巴掌,让她痛至麻木。她睁大了眼睛,竭力想要抑制的泪水充盈漫出,视线很快迷蒙不清。
但还是能看到,馥君脸色苍白,紧攥着右手,左手则用力撑着梳妆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东厂和西厂,有什么不同?都是君王身边的内侍出身,阿谀奉承口蜜腹剑,为铲除异己不惜构陷栽赃,滥用私刑。你难道不清楚这些?父亲生前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类人,平日从来不与宦官结交,而你却千挑万选找了个宦官作为依傍,你让我,让父母,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任由泪水滑落脸颊,末了,才定定地看着馥君,道:“姐姐,我不是找他作为依傍,如果要找靠山,淡粉楼座上嘉宾无数,我为何非要找他?”
馥君冷笑:“不是依傍?那又是什么?难道你要告诉我,是为了替父亲翻案,而有意接近这权宦,想要利用他一场?那你未免也太过自作聪明,父亲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将自身作为筹码!”
相思带着满眼的泪笑了笑,慢慢道:“我怎么会那样做呢?我只是,喜欢江怀越而已。”
馥君的眼里满是惊诧与怒意,相思却又上前一步,用力呼吸了一下,试图平复情绪。然而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姐姐,我喜欢的是江怀越,他是西辑事厂的提督大人,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职位才喜欢他。他也确实是从小就被送进宫的内侍,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身份而嫌恶他。”她顿了顿,又含着悲伤道,“你对厂卫的恨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怨恨当年抓走父亲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又不是他做的,我同他认识以来,他对我怎样,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他也更加不是恃强凌弱强行缠着我不放,反倒是我,从始至终就喜欢了他,历经千辛万苦才让他喜欢了我,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对他有太多成见……”
馥君面露不可思议地神情,哑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喜欢他?耗费心力地追求一个宦官?父亲要是听到你说这样的话,真的要叱骂你在给云家祖宗都蒙羞!”
“云家已经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这样在乎所谓的尊严?”相思颤声道,“我也不觉得自己这样做,丢了什么脸面!我喜欢了江怀越,他只不过恰好是宦官,可这不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他并没有对不起云家,我们家出事的时候,他也只不过十来岁,如今你憎恨他嫌恶他,难道父亲就能死而复生?而现在江大人却还在为我们家的事情费心!”
“我不需要他费什么心!”馥君怒道,“你是把凤钗给了他,对不对?为什么可以这样轻率地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他这个外人?”
“那你想要取回凤钗,难道不是要给盛公子吗?江大人是外人,他就不是?如果他有心要找寻我们的下落,这十年间他早就该有所行动,为什么偏偏在我们被选入京城后,他才恰好出现?你所信任的盛公子,在你被高焕抓走时对我的哀求爱理不理,我当时怕你绝望,一个字都没提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说动了以前的东厂提督,这才让江大人把我们放了出去。”相思咬咬牙道,“这都是我今天回城路上才打听到的。你不是痛恨宦官吗?那盛公子找的是东厂的关系,你就不反感不嫌恶了?”
馥君的脸色越加苍白了,她的嘴唇甚至都在微微发抖。隔了好久,才道:“是江怀越跟你说的?他的话,你也全然相信?”
“我为什么不信他呢?”她只这样反问。
馥君紧紧抓住椅背,艰难道:“去把凤钗要回来,母亲的遗物,不能交给他。”
“我给江大人了,他说了会核查清楚。”相思含着不满回了一句,不想再多说什么。
“江大人……”馥君只觉心头发凉,“你现在心里只有他,我算什么?在南京十年里,我为了不让那些富商糟践你,引走了多少客人,忍受了多少屈辱……你已经都忘的干干净净……如今你有了主意,就将我视为顽固不化,而我却还在为你的将来操心!我这又是何苦?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