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始终静立一旁,看着邢锟故作惶恐又言辞振振的样子,眼里尽是冷意。
一片沉寂后,承景帝缓缓望向江怀越:“怀越……”
“臣在。”
“邢锟说的,是实情?”承景帝脸色不善。
他淡淡道:“臣昨天确实去了两次。但晚上那次,是奉了太后命令前去临时检查。因为据说太后做了噩梦,说是画舫里窜出了毒蛇咬伤惠妃,臣就再次上了画舫详细看了看,当时臣还走上楼梯去了观景台,也没觉得楼梯有什么响动。”他顿了顿,道,“只不过臣去了两次,邢锟与手下人皆散漫无序,要不是被臣赶着出去,只怕都一直待在值守房中喝酒聊天,哪有半点戒备的样子?若因为臣去过画舫就怀疑臣暗中捣鬼,那邢锟始终都在太液池,他因懈怠懒散而被臣严厉呵斥责罚,在臣走后再做手脚,借此来嫁祸给臣,岂不是更为合理?”
荣贵妃也忍不住道:“紫禁城里都知道怀越是我宫里出来的,万岁要是觉得他害了惠妃,还不如干脆直接指明是我暗中出的主意!惠妃没了孩子,众人都认为我最为得意,难道我就这样明目张胆告诉全天下,是我指使了怀越做这种事情?”
承景帝心中自是不愿相信,然而痛失龙子的伤楚已经让他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他当即下令,将跟随江怀越前去太液池的人,以及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员全都押下去审问,势必要一一落实口供。
邢锟眼见锦衣卫前来抓人,惊慌失措喊叫起来:“要不是江怀越,那还有一个女的也是昨天晚上去了画舫,万岁不可放过!”
“你是说……”
邢锟惶恐四顾,却在此时,太后从惠妃房中面色凝重地走出,身边正跟着金玉音。
“就是她!”邢锟尖叫起来。
凌厉的目光聚集在了温雅内敛的金玉音身上。
她怔了怔,诧异地朝两边看了看,这才确定承景帝盯着的正是自己。“这是……怎么了?”金玉音愕然发问。
那边跪着的邢锟已经飞快地将金玉音夜深人静时分忽然到访的事情讲述一遍,末了还带着哭声连连叩首:“万岁,小的就算对江提督再不满,怎么敢在您与太后和众娘娘前来游玩时候动这样的黑手?小的真是不要命了吗?”
承景帝瞳仁收缩,迫近至金玉音身前:“你可听到了邢锟的话?夜深人静时分,你一个女流之辈居然去了太液池?即便是惠妃想要在船中布撒草药,难道不会指派太监前去?”
金玉音面容哀戚,望向身边的太后。
“太后娘娘,奴婢……”
她还未说出什么,太后已一抬手,向着承景帝淡淡道:“你不要胡乱猜测了,玉音是我叫去的。”
承景帝一怔,太后叹了一声:“她昨天晚饭后过来,说是惠妃傍晚时分吐了两次,玉音为她身体着想,劝惠妃今日就不要去太液池了。但惠妃不知为何,非要出游不可。玉音心中忧虑,便来我那边诉说,我想着惠妃既然不肯不去,那就安排妥当以免出事,因此叫玉音去找江怀越,想让他带人去将凝神静气的药草安放于画舫和其他地方。”
江怀越闻言,望向太后与金玉音。
太后又道:“谁知玉音到很晚才回来,说是去御马监的时候江怀越已经不在,听人说是去了太液池。她为了赶时间,只好请人驾车将她也送去那里,此后她在太液池也没遇到江怀越,便亲自安放好了药草再回转。玉音,事情经过是否如此?”
“是,太后所说的正是昨夜经过。”金玉音温言细语,眼睫低垂。
承景帝的视线再次移向江怀越这边。
“万岁,臣第二次去太液池,也正是奉了太后口谕,否则又怎会入夜后再行出宫?”江怀越躬身,目光却朝向太后那边。
太后却是一怔,继而错愕道:“怀越,你在说些什么?我何时给过你口谕?”
在场其他之人脸色皆变,江怀越微一蹙眉,笑了笑:“太后不是派人来御马监找臣,说是因午睡时分做了噩梦不放心,才叫臣再临时去巡视一番吗?”
“何来此言?哀家昨天午间还在看伶人演戏,连一刻都没睡过,做的什么噩梦?”太后一脸讶异,转而眼光一收,“怀越,你空口白话的可有依凭?是谁去找你传话?若找不出此人,又怎么能证实是哀家命你夜间再去太液池?”
承景帝的眼神一下子阴冷下来。
饶是平素张扬的荣贵妃,此时也震惊不已:“什,什么意思?他不可能说谎!”
“那就去找传话的人出来!”承景帝竭力控制着怒气,拂袖而去。
*
所有与画舫有关的人全都被看押起来。太后出面想保金玉音,承景帝却不容许,更何况荣贵妃身边的江怀越也更是被严加看管了。
“娘娘,少言为妙,我自会想办法。”他在被押送出景仁宫的时候,还不忘叮嘱追出来的贵妃。
金玉音同样被锦衣卫押送出去,与他同出宫门时候,低声说了一句:“督公,你我终于同路了。”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随后,她被锦衣卫推搡着押往前方,然而从江怀越的角度望去,她的唇边还隐含着平和从容的微笑。
江怀越被押解至司礼监,原本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正是东厂提督裴炎,之前因被江怀越算计而丢了职务,而司礼监掌印太监素来与裴炎交好,见江怀越惹上了麻烦,只觉上苍终于给了机会要让这小子倒霉,故此暗中吩咐下属在审讯喝问时候绝对不要客气。
江怀越即便是被关押在了司礼监,丝毫不曾显露愠怒不平,反正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言简意赅,绝无牵扯他人的意思。倒是司礼监原隶属裴炎的那帮人素来看他不顺眼,在喝问的时候大为盛气凌人,甚至拍案呵斥,穷凶极恶。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这一夜,江怀越是在司礼监牢狱中度过的。
秋月清寒,孤寂无声。
他望着墙上淡淡影子,想起的却是明时坊那熙熙攘攘的长街,淡粉楼上炫炫明明的花灯。
还有此时也许还毫不知情,欢笑着周旋于宾客们之间的相思。
想到了她的笑,如春山遍野的繁花绚烂,千江澄明的月华皎洁。
*
次日清晨,传来了一个消息。
从偏僻宫殿前的井里,打捞出一具尸体,正是先前去御马监找江怀越的那个小太监。
第85章
这日清晨格外寒冷, 淡粉楼虽已开了大门, 还未有客人进来, 姑娘们也乐得清闲, 都赖在屋子里不肯下楼。
相思对着铜镜轻描黛眉, 匀抹胭脂,镜中容颜虽明艳精致, 兴致却始终提不起来。
前天江怀越曾说过, 最近几天应该会很忙,也抽不出空来见她。虽说认识他以来就知道大人公务繁忙, 既要伺候上头, 又要管理下头, 还有各种时不时发生的事情需要紧急处理, 可是当真他不来了, 心里总是空空荡荡, 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更何况还要面对那些花钱寻乐子的客人,脸上不得不带着笑, 应付着他们的各种无聊话题, 哪怕仅仅过了一天,都觉得好似很久没见着大人了。
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便慢慢迟滞了下来。持着墨黑底色描金纹的眉笔,居然不知死活地想到大人以前在宫中会不会替人梳妆,有朝一日,他又会不会为自己轻扫蛾眉……
正脸颊微热时,却听楼下传来严妈妈的招呼, 高声唤着相思下去。
她有些无奈地搁下眉笔,慢吞吞地出了房门。还未下楼,便望到大厅中间已有人大咧咧端坐桌旁,严妈妈正吩咐小厮去准备好酒好菜。
相思微微一怔,那人抬头望见她的身影,兴致盎然地打招呼:“相思!起得好早啊!”
“小公爷,您真是大清早的头一个客人。”相思缓缓步下雕花楼梯,腰间环佩轻响,桃红夹袄粉白裙,锦绣织金流转光彩。
宿昕笑逐颜开:“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今日可按捺不住,想着到你这边来好好玩乐一场。”
“瞧瞧我们小公爷,一有高兴事就想到相思了。”严妈妈将相思推到宿昕身边,“相思,你可得好好陪着,不要辜负小公爷的心意呀!”
说话间,小厮已经送来了酒壶酒杯,严妈妈又为宿昕倒了酒,叮嘱相思几句后识趣地回避离去。
相思不紧不慢向宿昕敬了一杯:“小公爷是遇到什么大喜事了?”
宿昕品了一口美酒,眼神里透出几分狡黠:“你猜猜?”
相思失笑:“我怎么猜得出呢?小公爷向来高兴也容易,生气也容易……莫不是在古董店里淘到了什么好物?或者是见到了某位仰慕已久的大诗人?”
“咳,那些琐事怎比得上我刚听到的好消息!”宿昕饮尽杯中酒,神态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相思,你可知道,前些天我看不惯的那个江怀越,已经被关进司礼监大牢了!”
“铛”的一声,相思刚拿起的酒杯,一下子跌落在桌上。
醇香的酒,滴滴答答流淌至地。
相思只觉寒气从背脊处刹那间涌向全身,就连手都止不住颤抖起来。宿昕愣了愣,坐直了身子叫道:“相思,你怎么回事?”
她竭力克制着情绪,攥紧了手藏到袖中,哑着声音道:“你说的,是西厂提督大人?他……怎么会被关进司礼监大牢了?”
“昨天万岁带着惠妃去太液池游玩,结果惠妃在画舫出事,龙胎没保住……”宿昕端正了神色,一边说,一边观察相思的表情,见她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脸色发白,嘴唇微颤,明显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却还在勉强压制。于是他又道:“江怀越与此事有莫大关联,很有可能涉及谋害龙嗣,自然要被关押审讯。”
“谋害龙嗣?!怎么可能?!”她忍不住叫起来。
“相思,你到底怎么了?那个江怀越不过是曾经为你说过一两句解围的话,值得你这般尊重?”宿昕很是意外,心中又有不满之意。
她却无暇解释,只焦急追问:“那他会不会被就此定罪?谋害龙嗣如实的话,是不是……”
最后半句话,她都不忍心也不敢直接问出来。宿昕瞥了她一眼,慢慢道:“万岁肯定会落实之后再行定罪,但如果这人真犯下如此大罪,恐怕死十次都不足以熄灭万岁心头怒火。”
相思彻底呆住了,她张了张嘴,心里纷乱不堪,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脚冰凉,整个人好像彻底失去了灵魂。
宿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连声唤着她名字,她才稍稍回过神,迟缓地望着他,艰难道:“小公爷,提督大人怎么可能谋害龙嗣?他做事向来周密,会犯这样鲁莽的过错?万岁难道不会想到这一点?”
宿昕见她开口,才松了一口气,但仍旧不理解她的反应:“你对江怀越如此了解?他是荣贵妃的亲信,惠妃怀孕自然威胁到他主子的地位,他想要铤而走险又有什么不可能?相思,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以为他是好人,你还不信……”
他话还未讲完,相思已经咬住嘴唇,眼中泛起了濛濛水雾。
“小公爷,我……我想自己先回房待会儿……您让严妈妈给再找几位姑娘来吧……”
“哎?你……你还真把他当成救命恩人了?相思,相思!”宿昕看着相思神情黯然地起身离去,不由追了上去。
*
即便已是白昼,阳光也几乎照射不进司礼监大牢,整个牢房阴冷潮湿,江怀越靠墙而坐,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远远的,有值守的太监过来送稀饭,冷眉冷眼地将盘子搁在地上,大声道:“还摆什么谱?等着人伺候?”
江怀越睁开眼瞥了他一下,随后慢慢走过来,俯身拿碗的时候,那个太监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金姑娘有话要转告您。”
江怀越不动声色,那人又道:“她说,那天晚上去画舫时候,闻到楼梯上有股酸味。”
随后,他也没等江怀越回话,又故意骂骂咧咧地走了开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凝神望着铁门许久。这一拨值守的太监在用过早饭后开始换班,新轮替的那几人依照惯例要巡视牢房,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太监负责打扫,待等收拾到江怀越这边时,朝他望了几眼。
江怀越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看守后,用手指蘸着刚才那碗粥汤,在墙壁上写了一行字。小太监扫视一遍,点了点头,随后又提着水桶走了。
*
承景帝昨晚彻夜难眠,多年未有子嗣的他,虽然平素对惠妃的骄纵也有些厌烦,然而她腹中的胎儿毕竟承载了太多太重的期望,如今一朝流产,怎不让他心痛欲死?
早上有人来报,说是在水井里打捞出了尸体,似乎就是去御马监传话的那人。
承景帝大为震惊。他原先还以为江怀越或许是在说谎,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然而尸体的存在宣告这件事更完全是个布置好的阴谋。
荣贵妃又派人来抛下狠话。
——如果皇上认为是怀越害了惠妃,那等于昭告天下,她荣贵妃才是背后主谋。小孩子都能想到的推断,她与江怀越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他只觉头疼不已,到了午后,那个被淹死的小太监已经核实了身份,以前曾是太后宫中的,只是最近已经调到别处,平时少言寡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承景帝回想之前三方对质的场景,心里冒出寒意。
正在这时,余德广匆匆进来禀告,说是金玉音想要面见皇上。
承景帝蹙眉:“朕现在脑子乱的很,不想见她,她若是有什么要交待的也不用直接来找朕。”
余德广却道:“但她执意说必须面见皇上,否则很多话不敢说……”
承景帝双眉更加紧皱,思忖良久,才让余德广去把金玉音带来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