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好生搜查,只准找人,不准毁坏。”
捕头带着手下应声而去,继贞浑身发冷,心知自己果然看走了眼。江怀越也不多话,只是紧随官差快步入内。继贞竭力抑制住自己惊慌的心,一言不发追随其后,见官差们到处搜寻,没放过任何一间房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那顺天府的捕头亲自带人寻踪,江怀越却穿过人群,径直往白天去过的后院行去。继贞追在身后气愤难忍:“大人白天到来就是心怀企图了?本庵堂虽不是名刹,却也有百年清誉,如今被你们践踏玷辱,叫贫尼如何能面对先师?!”
她抗辞激烈,江怀越却置若罔闻继续前行。继贞眼见他已经即将踏进后院门口,呼吸为之一顿,但也只能暗暗祈求上苍保佑,不要被他找到蛛丝马迹。
江怀越扫视四周,相思原先的衣衫还在院中,只是屋内漆黑一片,毫无动静。他快步上前,将房门推开。
一室冷清,暗影幢幢。
“这里的人呢?”他回过头,眼神冷厉。
继贞站在屋檐下,若不开口好似一道幽寂的影子。她深深呼吸了一下,缓缓道:“大人,这屋里本来就没人居住,是供香客休息的。”
“下午时候我还看到那个哑尼姑从这儿出来。”江怀越环顾四周,最终盯住了继贞,“她现在去了哪里?还有,之前留在庵堂的那个年轻女子又在何处?”
继贞垂下眼帘:“您是说善莲?我叫她去城里化缘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到底为何……至于那香客,早就离开庵堂了。”
“你以为这样的话语会有人信?”江怀越冷哂一句,大步迈进房间。追随而来的捕头立即抢着侧身而入,点亮了桌上油灯。光焰徐徐跃动,室内白墙灰影微晃,窗外枝叶沙沙作响。江怀越站在床前,低眸望着整齐的床褥,又忽而抬头,望向窗边小案上还剩半截的线香。
散落的灰烬被风吹动,簌簌飘飞。
他拈起一簇香灰,在手指间轻轻捻动,感受着微弱的余温。“这里不久前,还点着线香。”他回过身,向继贞说道。
*
闷热狭窄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相思被那人拖拽前行,在第二次撞到侧壁的时候,终于痛得醒了过来。
她咬着牙睁开眼,然而四下里黑暗无光,根本看不到自己身处何方。她能感觉自己正被人拖走,但是眼下她即便反抗也无济于事,甚至还会惹来杀身之祸。于是她只能装作仍旧没有知觉的样子,一声不发地任凭那人将自己拖向前方。
在这样无光绝望的境地间,她忽然想起的,竟然是白天在参天大树下,隔着金黄落叶飘舞,与江怀越的那一眼回望。
当时只是一瞬交错,而今回忆,却好似周遭一切尽是虚无空白,寂静之中,只有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目光与目光的融汇凝结,沉淀了许多难以言表的情愫。
一声闷响,她的肩膀又撞到了硬土,剧烈的疼痛让她很快从幻梦中醒过神来。可是她在被人又一次拽向斜前方的时候,想到的却还只是那一幕。
那一眼。
她有点悲哀。
如果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被埋葬在这荒黑地方,世上再也没人会见到相思,也不会有人再遇到她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官妓。
而自己若是就此消失,督公他会不会寻找?又会不会焦急?会不会愤怒?
还是只不过少了一个没多大作用的探子,轻描淡写说上几句,随后只会在以后的岁月中,偶尔想到有过这样一个人。
一段时间后,他还会记得,淡粉楼,相思吗?
……眼睛有些酸涩。
*
浑浑噩噩中,通道似乎到了尽头。那个人停了下来,抬肘奋力撞击数下之后,顶住出口的木板松动掉落。
微冷的夜风顿时侵袭进来。
相思不由瑟缩,好在那人正忙着钻出去,并未发现她已经苏醒。沉重的呼吸声再度迫近,他拽着她的肩膀,硬是将她拖出地道。周围是密层层的草木,有些尖刺透过衣衫扎痛了相思,可她硬忍着不发出声音。
穿过一大片林子后,他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竟然将她扛在了肩头,随后往前大步而行。
相思这时开始慌张,不知自己将被带到何处,她又焦灼等待,期盼会有人及时出现将她救下。可是直到水流声响越来越近,那人已经把她带到了大河边,该来的救兵丝毫没有出现的迹象。
那个人把她重重扔到了地上,她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冰凉的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马上就有船来了,以后就跟着我混,总比你那个没用的男人强。”
她浑身发寒,却还硬是抬起脸来,天上云层恰好缓缓移行,露出皓白圆月,无瑕月光下,照出了他一身灰白长袍,与那张神情诡异的脸。
“你!……”相思惊愕地倒抽一口冷气,“善莲?!”
他依旧做女尼装扮,然而说话却明显是低沉的男子嗓音。“怎么?到现在才认出来?你一进净心庵,我可就看中你了!”
他说着,便往她宽大的袍子里伸触,相思抵死不从,用力蜷起双臂护住自己,骂道:“你是男人!却扮成尼姑害人!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害人?”他一边不停手,一边压住她,喘息道,“来我这里的全是生不出孩子走投无路的可怜女人,你们想要孩子,我送给你们,这还叫害人?没有我,那些女人早就被赶出婆家,现在一个个抱儿带女,难道不该把我当活菩萨供起来?”
“你……那个甄氏和丫鬟,也是被你藏起来了?!”
“那个娇滴滴的女人?!”他低笑起来,“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脾气最大,死活不肯脱衣,闹得太厉害,我只能把她给掐昏了,正玩的高兴的时候,没想到她那个小丫鬟刚好过来,就这样送了性命。”
第47章
相思止不住牙关打颤, 努力镇定地道:“你已经被官府盯上了!现在还敢犯案那就是自找死路!”
“官府?我在大运河混了那么多年,还怕那些饭桶?”
正在此时, 原本寂静的金阳河支流上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摇桨声,在夜间回荡更显惊悚。相思背脊发寒,他却喜出望外,一把拖住她的手臂就朝河边而去。
相思惊慌失措,奋力挣扎着呼救连连, 那人叱骂了几声见无法遏止, 索性掐住了她的咽喉,想让她无法发声。
她就这样被死命拖拽向河边。
她不敢想,如果被带走会是怎么样的下场。于是发疯似的踢他踹他,不顾身体剧痛拼命挣扎, 手臂都快被拗断了的时候, 终于滚到了冰凉的荒草丛里。他又扑上来, 按住她的后颈拖她走,相思的手死死抓住杂草草根, 手指尽被割裂。
血珠洒落碧草间。
“林山,还在搞什么?!”船夫低声咒骂,“再不走我可不等了!”
他这才吐了口唾沫,揪住相思的长发:“妈的, 不肯走就去死!”
说罢,竟拽着她,将脸猛地按到了水里。
冰冷的水灌进了她的口鼻。
她再也无力呼救,大口大口地呛着, 神志渐渐迷离。
后颈处的手冷硬如铁钳,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是一点都不甘心。
她还什么都没得到,只是经历了十年的沉沦,就要这样断送性命?她贪婪,想要重新有个平静的家,想要有个能够听她讲话、唱歌、弹曲,甚至容许她发脾气不开心,却不会强迫她欢笑、起舞、敬酒的男人,安闲生活,希望还会有两三个孩子,彼此相依相伴,就像她和馥君……
但也许,只要能遇到爱慕之人,即便只有二人同在这滚滚红尘走过一程,无论是否有缘能同行至最后,也不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滚烫的眼泪与冰凉的河水交融,瞬间没了温度。
“在那里!”
突然间,远方声音嘈杂,凌乱的脚步飞快迫近。按住她的那个人正想逃跑,被人猛然扑倒在地,发出了嘶喊。
沉闷的搏斗声一下下撞击着夜色。她像濒死的鱼一样被人拖出水面,头发衣服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周围吵吵嚷嚷的不知有多少人,她想睁开眼,却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身前,随后,伸出手,用力地把她脸上的血水抹去。
“附近有没有藤萝能把她抬回去?”熟悉的声音高扬起来,带着愤恨与急躁。
又是一通混乱,随后有人回报说四周只有枯树杂草。
她虚弱不堪,忽觉腰间一紧,就被横着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一瞬间。
相思呼吸一促,下意识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江怀越微微一怔,没有避开。她紧闭着眼,只觉周身疼痛,劫后余生的悲欣交错激发了更复杂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靠在他怀抱间泪水倾泻。
他的衣襟被打湿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涩感。
“督公,人抓到了!”捕头抓着被打的满脸血污的林山和陈三郎过来了。
他紧抿着唇,看都没多看一眼,抬脚就狠狠踢向林山。
林山这亡命之徒却放肆大笑:“我说怎么看上去不像爷们,原来是太监!”
“大胆!”捕头厉声呵斥。
林山却还在故意怪笑,嘴角流出血沫。
本来已经转身离去的江怀越猛地回头,用力踹向他的小腹以下。
一声惨叫,林山嘶声倒地,痛得打滚。
“不是爷们吗?这都受不住?!”
他冷笑着,抱着相思离去,脚步迅疾又沉重。
*
他把相思带回了净心庵内院,让小尼姑善缘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命人找来止痛散瘀的药膏,给她抹上。
继贞听闻林山和陈三郎都已被押回顺天府,一下子跪倒在地,眼泪簌簌而下。只是江怀越无心理她,吩咐捕快严加看管之后,反身回到了院内。
推开门,室内只燃着幽幽青灯,原先那种馥郁的檀香味倒是早已散去。他走到床边,相思背朝外面躺着,肩膀微微起伏,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及腰的长发还未干透,末梢带着湿润,尤显墨黑。
他站在那里,在寂静中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转身想要离去。还没走几步,却听后方传来低微的啜泣声。
很轻,几不可闻,可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江怀越转回去,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还痛得厉害吗?”
相思躺在床上,没有回应。
他觉着自己的问话有些多余,又补充道:“我刚才吩咐善缘替你看过,好在都是外伤,筋骨应该没断。”
话语在空冷的房间里凝固。她还是不出声,只是时不时抽泣一下,让江怀越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肯定被藏起来了,但一时没找到地方。后来发现床板异常,就下了通道寻找而来。”他心平静气地解释,可是听的人却平静不了。
“督公还记得当初叫我来协助,我只多问了两句,您就很不耐烦地训斥,说什么既然派我出去,自然会保证安全,万无一失。”相思背对着他,声音很是沙哑,与平时截然不同。
江怀越没话可说,自己确实夸下海口,甚至说,当时根本没把所谓安危放在心头。白天来过净心庵之后,虽然觉得善莲有点不对劲,可当时看到相思好端端的,又放了心。
他还记得,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朝他说了两个字:过夜。
于是他估计白天不会出事,庵堂的人之所以要留她过夜,必定是在夜间才有所行动,所以天黑之后,就带着顺天府的人找借口闯了进来。然而千算万算还是晚了一步,地道狭窄弯曲,他和随从们火速赶到河边时,看到相思动也不动地伏在水中,竟有呼吸顿促之感。
抱她回来的路上,他迫使自己直视前方,不敢分心,回到内院后,在灯光映照下,他清楚地看到了相思那带着血污和泪痕的脸。
那一瞬间,心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一刀,只是他不能显露任何情绪,依旧很平静肃然地处理了余下来的琐事,这才又一次回到这里。
而如今看她背对着自己躺在那儿,孤弱中带着负气,近乎平静的质问头一次让他感到了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