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重笙控制不住自己的惊恐。他围着贺摇花足足转了四五圈,声线还是抖着的:“哪、哪个释尤?”
贺摇花“啧”了一声:“哪来的第二个?”
他反问得理直气壮,好像阮重笙问地是“天上有几个月亮”这种话——对他来说可能意思也差不多。但是阮重笙还是相当震惊,他深吸一口气:“你疯了?!释尤是南华的人啊!他是和尚啊!”
他急得原地打转,几度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嘶”了一声:“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
“人这辈子总是要疯一次的,只是看你疯在什么事,疯在什么人。”
阮重笙惊了:“不是,你怎么这都有理呢?”
“我和他都不是十几岁的孩子,睡一次有什么稀奇的?”
“……”阮重笙:“我觉得这个不能这样看……不对,花花你这——”
贺摇花打断他:“少操心我的事。你和你师兄呢?”
阮重笙虽然没明白为什么突然提晋重华,还是下意识回了:“我师兄?不还是那样。不过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确实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他于每个人都不同。”他抿了抿唇,居然下意识笑了:“……总之于我他是教我何为道心,又处处维护我的……维护我的……”
什么呢?
阮重笙忽然顿住。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晋重华这个人不那么高高在上,他其实嘴刻薄得很;他也不那么骄矜自恃,哪怕是骄儿林对几个后辈的评价也不作轻视,不做无意义的比较,通透过人。
晋重华此人最值得佩服的绝非天资与身世,而是他的通透与处世之道。
阮重笙总结道:“他是那种把出世与入世融合到极致的人。”
贺摇花道:“你对他评价很高?”
阮重笙愣怔,心里头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很突兀地想起了许久前骄儿林里探帘的手,还有某日余晖下让他看呆了的眉眼。耳畔乍然响起的,是那句他也不知道是调侃是认真还是戏谑的“双修”。
他也曾少年荒唐,依仗钱权滋闲事,烟花巷柳作寻常。只是呼卢喝雉放浪形骸都是表象,他平生唯一图的不过一个自在快活,那些美人软骨,却是一个未曾碰过。
所谓情爱,说书的爱讲,写话本的爱用,可这关他什么事呢?他长到这样大,唯一心动过的也不过一个……
——等等,不对!
阮重笙反应过来:“这关我师兄什么事儿?现在在说你!你和释尤……”
贺摇花冷笑:“我为什么提他,你真一点不清楚?”
“……我清楚什么。”他心虚望天。
贺摇花不再多说什么,后仰着去看远方白云,恰好耳畔林叶簌簌,风动云开。
他声音冷冷淡淡:“……疯了就疯了,总归我乐意。”
阮重笙迟疑道:“那他……”
“管好你的事情。你自己那一堆烂摊子,还当我一概不知?”
阮重笙看着贺摇花的背影,在原地伫了好一会儿,突然喃喃出声:“……人这辈子总是要疯一次的,只是看你疯在什么事,什么人。”
就连贺摇花这样的人,也会有说出这种话的一天吗?
他回去的时候恰巧看见引阳上君和一位白裙姑娘正立在院中说话。
他远远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一溜烟钻去了拱门旁边躲着,悄悄听起墙角。
许是离得太远的缘故,他听得并不真切,模糊识出“吴三姐”“阮家”“灵州”这些字眼,大概推算出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说着忽然一阵风吹过,罗衣飘飘,轻裾随风,枝头白花共素裙在风中飘扬。他看见引阳上君张嘴说了什么,那位不苟言笑的美人垂着眼睛很轻地笑了。
转眄流精,空谷幽兰,莫过于此。
她本是清清冷冷的天仙人物,原也有落入凡尘的时候。
——很多人默认灵州木七姑娘是引阳府未来的女主人。阮重笙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句话。这样远远看着,确然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
他踢了块小石头,心里想着,人家正花好月圆的,他搁这儿未免尴尬。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笙笙?”
这次是决然躲不过去了,他转头做个鬼脸,嬉笑道:“师兄,木七师姐。”
“你去哪儿?”
他腹诽:还问去哪儿,我不溜走还留这儿看你们郎情妾意啊,嘴上说:”咳,师弟这是……嗯,是正要去寻白先生请教些东西呢!“
他师兄笑道:“有什么不能问我的?”
“师兄日理万机,师弟实在不忍叨扰……”
“自家师兄,怕什么叨扰?”
他招招手,“过来。这些日子你好像长了些身量?”
阮重笙看他拎着自己的样子急了,两只脚在空中扑腾:“师兄! 木……”
话还没说完,木七姑娘已经移开目光,微微颔首,飘然离去。
“……”
阮重笙看着木摇霜的背影,有片刻愣怔。他并不明白心里涌上的是什么滋味,酸涩又无奈。
晋重华看着他,轻声道:“你是真的长大了……”
阮重笙脑子转得慢了些,压根都没听进去这句话,扑腾着落地,小声道:“师兄,你这样也不怕木师姐误会……”
“为什么要怕摇霜误会?”
摇霜……真亲近。他说:“人家毕竟是姑娘,再冷若冰霜的姑娘心窝子都……”
晋重华打断他:“我们之间从无私情。”
阮重笙:“……啊,但人家未必这样想啊。”
晋重华盯着他,若有所思地模样。阮重笙一无所知:“师兄,就跟你喜欢撩拨我一个道理,你可能是无心之举,或者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但是你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当真啊。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晋重华:“撩拨?”
阮重笙点点头:“对啊,师兄,木师姐这般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动起心来可不是说说而已。”
他师兄道:“你是觉得,我撩拨到你了?”
“……”阮重笙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推开还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咧嘴:“师兄你这样就很不好,相当不好。我可是你师弟,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晋重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阮重笙抬头正想去看他神情,忽然就被捧住脸,然后……轻轻一吻。
这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吻,仅仅是唇瓣的刹那相接,像是不经意的触碰,温柔又小心。
——可这又确实是一个吻。
阮重笙……懵了。
他瞪着眼睛看这张放大的脸,抖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心里想的竟然不是初吻给了一个男人,而是——“晋重华亲我了”。
晋重华……晋重华……
他猛然推开了这个人,一溜烟跑了两丈远。晋重华不急不恼,甚至还是笑着的:“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妈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把窝里面的都啃了!
阮重笙呼吸急促,酥酥麻麻的感觉后知后觉从尾椎骨急速窜上来,顺着经脉涌进短暂空白的大脑,嘴唇颤抖,竟是说不出一完整的字句。
天可怜见的,他虽然嘴上没个把门,实际上连姑娘的小手都没牵过,清心寡欲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跟人亲密接触居然是他正经的师兄!
阮重笙内心正地动山摇,神情恍惚。
晋重华幽幽道:“你刚才并没有躲开。”
……阮重笙吸气:“我怎么反应得过来?!”
晋重华从容道:“果然是第一次……怎么这样惊讶,我不是说过吗?”他做出烦恼的模样,“我喜欢你,想亲你,有什么惊奇的?”
事实证明嘴皮子利索不是任何时间都有用的,再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是适用于任何情况的。乱七八糟的回忆突然一窝蜂冲上脑,然后他做出了这辈子最怂的事——转身就跑,落荒而逃。
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一人立在原地。晋重华看他踉跄的背影,忽然就轻轻笑出了声。
他一连几日都没敢正视晋重华。
没出息,真的没出息。
完全不像他作风!
阮重笙气得牙痒痒,试图想些别的来忘了这乱七八糟的事儿,效果显著——
他愤愤然撕了眼前写了半张“晋重华”的纸。
不过阮重笙这人毕竟缺心眼,这般过了不多时,他自个儿就想开了。
他耸拉着脑袋,心想,晋重华这个人太复杂了,从来不能简单概括。阮重笙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问题,趴在桌上对手指,心道:“他想什么都不会告诉我,谁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而且我都没琢磨出情爱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害人得很,还是别提了。”
他自以为想明白后就十分想回去正面他师兄,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多久能放课,还因为走神又挨了白先生训。
不过到了晚间,他还是在比武台前练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往回走。
月黑风高,阮重笙正走在七折八绕的石子路上,心里还在盘算着事儿,忽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按在他肩上。
阮重笙当机立断擒住来人手腕,径直往前摔去,不料这人还颇有功夫,反应极快,半空中长臂一捞,死死夹住他颈子,两个人挣扎间一齐向旁倒去,又是互相制住扯着翻滚了七八圈,均溅了一身尘土。
阮重笙早在落地时就看见了来人,挑眉问:“发什么疯呢?”
抓着他衣领的贺摇花冷哼。
阮重笙把人扶起来,自个儿一身素白也脏了彻底,心疼得滴血,“谁惹你不痛快了?大晚上的还来找我的不痛快了。”
贺摇花反问:“还能是谁?”
“……释尤小师父?”
贺摇花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两个人寻了个地儿坐下,贺摇花窝在他怀里,抱着从他怀里掏出来的酥饼啃得正欢。
想着自己这一身渣屑让晋重华看到了不知得怎么嫌弃,再想想这人居然已经跟别人春风一度,阮重笙顿时有种老父亲对女大不中留的沧桑感。
他忍不住开口:“你和他现在到底怎么个情况?”
贺摇花冷笑,“怂包一个,跟他的阿弥陀佛过一辈子去吧!”
阮重笙动了动,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贺摇花暂时靠在后肩处,自己也捻了块啃,心里感叹,“怎么越来越像受了委屈回娘家的小媳妇了。”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来,贺摇花听到了怕不是要咬死他。
然后贺摇花顿了顿,然后冲阮重笙伸出手,“给我个药。”
阮重笙莫名其妙:“什么东西?我又不通医理!”
“你姑姑没给你准备?”
这个倒是给了……他姑姑什么药都给他备了,好像生怕自己小徒弟遇见麻烦受委屈。
“那你要告诉我什么药啊。”
贺摇花可疑地停顿了,在阮重笙狐疑的目光里,慢吞吞道:“合欢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