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楞了一下,她大约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有十年了吧,那时他还是个弱兮兮的鼻涕虫,跟在哥哥和她的身后,粘糊软糯,任人欺负。想什么呢,从怔愣中回神,舒窈一时没管理好自己的语气:“怎么,演戏上瘾了?”
合资公司刚成立,各方团队还未顺利接手,还有许多业务框架需要梳理,她不怎么懂管理,一切都要现学,拿着现在的头衔本就已经焦头烂额,哪有功夫陪他去浪费那三周的时间。
孟星河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搭在上腹的手不着痕迹地用力按压了一下,是啊,他们不过是演给别人看的夫妻,蜜月什么的本身并没有必要。但他应该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与她独处吧,以前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他有点不知道如何挽回自己的尴尬,面上的表情却还是笑着的:“开个玩笑,若是没有想去的地方......”
“去瑞士吧。”舒窈突然开口道:“我想回去看看。”舒建平最初送她去的是英国,选的学校也是与伊顿起名的女子公学,寄希望于将她培养成优雅精致的英式淑女,然而她却考取了苏黎世大学的地质系,整个大学所有的时间都在户外考察奔波,与舒建平为她原定的路线大相径庭。如果说欧洲游学的这些年让她最念念不忘的,大约就只有阿尔卑斯山连绵的群峰了。
“不过,”她又说道,无视他忽然亮起来的眼眸:“这趟旅行你大概不会愿意跟我独处这么久吧。或者选香港吧,到那边之后我转机去苏黎世。”
“我也觉得瑞士不错,”孟星河眼中燃起的微光不自觉地暗淡了下去,却笑的滴水不漏,他来不及等她说完下半句就急着接话,舒窈被他说得一愣,忽然不知如何应对了,只犹豫道:“可是......”
“没关系,就当是任务,我们一起过去拍些照片,回来也好交差,剩下的时间就各自活动。”
她倒是忘了要拍照片的事情,心下对这场戏码愈发不快,孟宗辉真的要查到这么细致的地方吗。心情更加烦闷,她快步走上楼,头也不回道:“今晚订机票,明早去加急签证。”
孟星河让文茵关了客厅的灯,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鬓角出了些虚汗,大约是宴会上的酒精刺激到肠胃,上腹一阵一阵刺痛,晚宴前吃过胃药现下还不到再吃的时候,胃中的不适感让他有些恶心,往沙发的深处蜷了蜷。
嘴角却是带了笑意的,不同于人前计算精准的微笑,那份笑意带了一些小小的得意。
她终于答应和他出游了,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旅行。
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姜黄皮蓝底的窄轨火车从因特拉肯的瀑布镇出发,缓慢地向群山中驶进,孟星河倚窗而坐,遥遥望着车窗外远去的小镇,青山掩映下一面鲜红的十字旗正在轻轻飘荡,窗明几净,空气带着微微湿润的青草香。
这里是她居住过四年的国度,四年间她常于这山水中走过,伴着烈日寒风或微醺暖阳,攀爬高山大川,追寻着冰川遗迹,或者她也会像瀑布镇的居民们一样,悠闲地坐在花园里喝杯咖啡或下午茶,看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打闹,等着落日西斜。
这些,是他从不了解的生活,他的人生永远都在孟家指定的轨道内运作,听话地读孟家指定的高中大学和专业,以及留学。孟宗辉并不指望他能同孟辰瀚一般优秀,但绝不允许他拖孟家的后腿,所以在美国留学的几年,他将所有的时间扑在学业和奖学金上,业余的时间则到孟氏在美国的分公司去做业务实习,他战战兢兢全力以赴,即便所有的科目都拿到最好的成绩,也还是不能让孟宗辉多看他一眼,反而因为性格过于孤僻,又是身为亚裔,在学校里饱受同学的欺辱,有一回消息闹到了孟宗辉耳朵里,他被大骂一顿停掉了生活补给。
留学的几年,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像一只蜗牛永远躲在自己的小壳子里,活得如履薄冰。不曾想居然有一天,他会走进她童话般纯粹美好的世界里,乘着世界上最漂亮的高山小火车,将要去到极美的少女峰,而她,就坐在他身旁。
爬坡中的火车速度很慢,为了让乘客适应海拔而走走停停,窗外山明水秀,连路边小小的道班屋窗台上都摆满了一盆盆鲜红的花朵,未经战争洗礼的当地人生活在童话的美景里,也乐于为这美景添加点缀。
坐在他对面的舒窈大约是因为太过熟悉,此刻并没有闲情雅致去看窗外,而是紧盯着桌上打开的笔记本屏幕,她一手支着下巴,眉宇微微蹙起,正认真地翻看着报表数据。
忽听近旁咔嚓细响,舒窈从屏幕后抬头,眉眼中还带着少许沉浸的迟滞,正迎上对着自己的相机镜头,又是几声连续的轻响,孟星河从相机后探出眉眼,朝她柔和地笑着。舒窈看着他倏忽有些晃神,仿佛时间一下子跃回了十几年前,那时她正喜欢萝娘的公主裙,哥哥一脸嫌弃却在生日时送了她一套极为精美的礼物,正是她心仪了许久的裙装,那天她喜滋滋地穿着要孟星河给她和哥哥拍照,大约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少年的眉眼也是从相机后歪头探出,冲她抿嘴笑,有些青涩,不那么自信,可她那时觉得,他居然还挺好看。
忆起的往事并未带来多少的甜蜜,却猝不及防地将哥哥已然离去的现实再一次甩在眼前,舒窈的目光迅速变得冰冷,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盯着屏幕。孟星河目睹她眼中情绪的冷却,明白她可能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于是起身将相机收进包里,顺便拿了一块巧克力递给她。舒窈瞥了一眼,巧克力仍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一种,加了很多牛奶,甜到发腻,她心情不好或者闹脾气的时候哥哥都会拿来哄她,常常逗得她气鼓鼓地把哥哥手中的巧克力啃出一圈的坑坑洼洼。然而从十年前开始,这些东西就被她删除在食材之外,视为人生大敌,孟星河,是个活在过去的人吗,用脑子想想也该知道的。
火车到了小夏戴克换乘高段红皮列车,候车的三十分钟车站二楼有露天的咖啡厅可供休息,从露台上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巍峨的少女峰,隐在重叠的朦胧的山岚中。舒窈拎着笔记本正往二楼走,忽听得头顶一声轻呼:“soph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