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离开视线范围,黎清才将目光从门口收回,只留了部分神识跟随冬夏离开。
他摊开掌心看向被自己的真元刺穿得血肉模糊的掌心,眼也不眨地运转疗伤法诀将皮肉伤治愈。
纵然几百年来不曾感受过疼痛,黎清也短短几日便懂得如何分辨不同的痛法。
但凡能在身上施加的,都不可怕,也能忍受。
五内俱焚得要将人烧成灰的,却抓不到也碰不着,更没有方法能填满和掩盖。
能怪谁呢?
只能怪他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又死不了心;泥足深陷,又宁可溺毙。
*
楚灵几乎是火急火燎赶回问天门的,生怕刚醒来的冬夏又出了什么意外。
见到洞府外安然无恙的冬夏后,楚灵真切地长出了一口气,她徐徐落地,试探地唤道:“冬夏。”
刚剥开一颗糖的冬夏闻声立刻抬起头来,转头准确地对上了楚灵的方向,笑着招手:“楚灵师姐,这几日还是那么忙吗?”
楚灵匆匆走到冬夏面前检查她的身体,嘴里随口应道:“老样子。”
冬夏边乖乖将空余的手腕递给她,边眨着眼睛问:“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看你脚步不稳。”
楚灵动作一顿,疑惑地抬头看向冬夏:“师兄告诉你的?”
她确实并非全盛状态,这还都要归罪于四日前黎清毫不顾忌放出的气势。
楚灵那时候便受了些内伤,但伤势不重,她又刻意掩饰,除了岳浮屠外没人知晓。
冬夏更不可能仅凭肉眼看出来了。
“黎清?”冬夏觉得无趣地晃了晃糖果罐子,“我和他没讲这么多。”
这提起黎清的态度实在太不寻常,楚灵下意识地追问:“师兄怎么让你出来了?”
“我不能出来吗?”冬夏敏锐地反问了回去。
楚灵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方式有误,皱眉改口:“你没有修为,走到哪里师兄都不安心,总是陪着你。我看你一个人在外面……”
冬夏哦了一声,她平淡地问楚灵:“我和黎清那么两情相悦吗?”
楚灵答哪头都不是,为难地捉紧了自己的剑。
“会不会是从前的我一直在骗他?”冬夏将手中剥开一半的糖塞到嘴里,略为含糊地问楚灵,“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他?”
楚灵光听这句话就已经开始隐隐冒冷汗。
光是那日误会冬夏要走,黎清便将她锁住;那知道冬夏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看待的黎清又会是什么反应?
“你怎么会这么想?”楚灵紧张地问。
“就是这么觉得。”冬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做这个动作显得潇洒又写意,秀丽甜美的外貌也变得风流了三分。
“但你来问天门,本就是为了和师兄……”楚灵没将话一口气说完,谨慎地观察冬夏脸上神色。
“结为道侣。”冬夏自己接了下去,她不解地道,“但我难道一个家人朋友也没有吗?我是个孤家寡人?”
“……是,你确实没有其他的家人了。”楚灵终于开口说了谎话,愧疚如潮涌般淹没她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丝不合时宜的释然。
那日没能阻止黎清,楚灵心中便始终抱着几分对冬夏的歉意;而如今见到黎清的计划似乎没有完全成功,她又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样啊。”冬夏倒也没有露出难过的神色,她只是若有所思地道,“难怪我想到‘亲朋好友’的时候,并未觉得情绪被牵动。”
“就像你想到师兄时一样?”楚灵轻声问。
“黎清?”冬夏想了想,果断摇头道,“不一样。”
楚灵松了口气:“哪里不一样?”
“黎清的容貌身姿,我知道都是最合我意的。”冬夏困扰地蹙眉,想不明白地道,“我想我就算今日是第一次见到他,也应该是喜欢他的。”
这一番铺垫下来,楚灵已经生出一丝后悔:她不敢问的。冬夏这番称赞后头的,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可看着他,觉得赏心悦目的同时,我却总有种见到了天敌的感觉,”冬夏用手指抵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像在找一个能确切的词汇或者形容,“我居然不仅不想亲近他,还想让他离我远一点。”
冬夏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楚灵已经看见黎清的身影从洞府内缓缓步出。
楚灵立刻张嘴想要阻止冬夏,但黎清的气机锁定镇压了她,令她动弹不得、一个字的提醒也说不出口。
而等冬夏说完“离我远一点”的时候,黎清已经停步在了洞府门口,像被一道无形的天堑阻挡在了那里。
看清黎清眼底的神色和他投射在地上、似乎微微扭曲的黑影,楚灵惊得无意识握住了自己的剑,那防御反应简直像是一种本能。
“……师兄。”楚灵艰难地唤道。
冬夏便也回过头去看见了黎清。她并不觉得害怕,而是看了两眼黎清,问他:“我还是感觉不到。现在该如何?你我就此一拍两散,前缘不计?”
“不行。”黎清几乎是立刻便否决了她的提议。
“即便日日见到我、被提醒我对你无情的事实也无所谓?”冬夏问得无辜,但语气几乎像是种挑衅鞭笞。
“我会证明给你看,”黎清一字一顿道,“你也喜欢我。”
在旁听得背后发寒的楚灵看见冬夏面上明显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你真的没有想过,或许我一直都在骗你吗?”冬夏问,“或许我只是为了你的名声、地位、实力才假装回应你的喜欢?”
黎清保持沉默。
冬夏又笑了笑,她调皮地用舌尖抵了抵腮边圆滚滚的糖球,再度发问:“事况明确,只有两个可能。我一直在骗你,或者是你对我有所隐瞒……黎清,你选择哪一个呢?”
楚灵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思及冬夏只是个手无寸铁、没有修为的凡人,而黎清若是受心魔左右,或许会冲动行事伤到冬夏,楚灵强顶着浑身战栗上前了两步,僵硬地伸出手臂挡在了冬夏和黎清之间。
“师兄,冬夏她只是……刚醒来,或许出了些什么问题,请祝师叔来看看吧。”楚灵干涩地劝道。
理智上,她知道黎清不会伤冬夏。
那日黎清即便再暴怒,浑身威压气势也不曾震慑到过冬夏一丝一毫。
可眼前的场景令楚灵不敢大意。
她太清楚黎清是怎么执着又破釜沉舟地做下三天前那个决定的了。
他不惜一切要把冬夏强留住,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
哪怕普通人孤注一掷却血本无归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心魔入侵的黎清。
“祝师叔?我记得她。”冬夏却抿着糖悠然地说,“是个很亲切的人,说起话来很温柔,像在把我当孩子哄。”
楚灵赶紧趁热打铁:“那我这便传讯请祝师叔来一趟吧。”
她飞快地掐了法诀送出去,没受到黎清的阻止,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祝音是灵界有名的医修,不仅可以检查冬夏的身体是否无忧,更可以给看起来有些失常的黎清帮助建议。
“那我们进去等吧。”冬夏自然地道,“楚灵师姐一道进来吗?”
楚灵勉强地笑了笑,哄她:“你先进去好不好?我有些门内事务和师兄商量完便来。你还认得路吗?”
“放心吧,就算不认得,走一遍也记住了。”冬夏掏了颗糖塞给楚灵,便重新回了黎清的洞府中。
她从黎清身旁擦肩而过,并不刻意躲避地同他对视了一眼,那神情陌生得像是在看事不关己的路人。
确定冬夏已经走远之后,楚灵才开口:“看来师兄也没料到。”
黎清静静地抬眼看了看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楚灵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冬夏才刚醒来,师兄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曾经的冬夏善解人意,只要你好好同她解释,不要再那么对她,她不会和你生气太久的。”
黎清却重复了她的一小段话:“曾经的冬夏善解人意?”
楚灵不明所以地点头:“是啊!冬夏曾经那么依赖师兄你,我带她走也只是暂时的缓兵之计。她那时候可没现在这么——”疏离你。
楚灵倏地收了声,后面的三个字已不敢再在黎清面前说出口。
接着,楚灵看见黎清冷笑了一下。
她还是第一次在黎清脸上见到这个表情。
“因为我不满足。”黎清嘲讽地说。
楚灵愣了愣:“你们两情相悦,冬夏一介凡人,愿意随你来问天门……你有什么不满足?”
黎清没有回答楚灵的话,他转脸看了看天际。
祝音的气息已经很近,马上便会到了。
黎清转身便走。
“师兄!”楚灵忍不住追上去质问,“难道就这样自欺欺人一辈子吗?现在的冬夏和以前不一样了!”
自欺欺人也好。
黎清没有停下脚步,他顺着冬夏的气息向她追去,一步一步地将心魔往识海深处镇压。
十几日前会甜甜夸赞“黎清最好啦”的冬夏当然也很好,但黎清始终不曾全然满足。
越是得到那个被他封住记忆修为的“冬夏”,黎清便越觉得自己的识海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边是“得到”,一边却是“不够”。
黎清一日比一日更想透过天真无邪的“冬夏”去触碰从前邪肆狂傲的妖女。
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传达给从前的冬夏,他想自从前的冬夏身上所获取的一切也无法得到。
终究落在手心里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镜花水月。
而现在,镜花水月也没了。
黎清走到房门前时,已经知道里头的冬夏正在干什么。
——她好奇地将屋内的桌柜都翻了一遍。
“……小心。”黎清扶住柜顶一盆摇摇欲坠的灵植。
见到他突然出现,冬夏便收了手,道:“这些柜子几乎都是空的。”
黎清将柜门合上:“你才刚来。”
“我又回想起些从前你我相处的事情,”冬夏又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黎清几乎鹦鹉学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