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欢脚下微微一顿,抬眼看去,格雷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要瘦了一些,其他方面倒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脑中长了个瘤以及玛格丽特之死,都没有影响到他。
谢清欢的眼睛略微一眯,这样一个人,寡情少欲,除了死亡,大约没有什么能打击到他了。
看着格雷,谢清欢又不由想起路子允,在遇到她之前,路子允是不是也是这样,没有弱点没有软肋。
但人活着,全无感情,又有何乐趣呢?谢清欢如此想着,眉眼间的倦怠也显出几分温柔来,叹息般应了一声:“好久不见。”
格雷唇角勾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过来坐。”
谢清欢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在格雷的左手边坐下。
站在格雷身后的托马斯见状,轻轻抬了抬手,立时有女仆端着晚餐过来——先是上了一碗汤。
“尝尝看,厨师是专门做药膳的,对于养生很有心得。”格雷口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却并不让人觉得过分殷勤,反而像是寻常的兄长在关心妹妹。
谢清欢略笑了笑,其实她此刻仍不觉得饿,却还是拿起汤匙舀了汤送入口中。
格雷对放在自己面前的牛排视若无睹,只含着笑盯着谢清欢:“味道如何?”
谢清欢颔首,由衷赞道:“很是美味。”
格雷又问:“可合你胃口?”
谢清欢其实对于吃食上并不计较,闻言又是一点头,轻声应道:“嗯。”
格雷满意了,便不在多问,只兴致勃勃地看着谢清欢埋头喝汤,他自己那份牛排反倒没怎么动过。
喝完汤,又上来半碗米饭并几个鲜炒时令小菜,看着都是华国这个时候会出的菜,天然非催生的。那米饭颗粒饱满,在灯光下更有莹润光泽,看着人食指大动。
谢清欢原本不饿,又喝了一碗汤,吃饭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托马斯也退开之后,偌大的餐厅里便只剩下格雷与谢清欢。两人都没有开口,但气氛并不僵硬。
格雷其实也没什么胃口,脑中长了瘤,且是在那般危险的位置,即便还不曾产生剧烈的影响,毕竟还是渐渐压迫到了神经,因此而产生的病症也会越来越多。
作为一个从不委屈自己的人,格雷勉强吃了两口,便放下了刀叉,一手撑着下巴,细细打量着谢清欢。
算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不,应该说,他们原本也没见过几面。因着这个,格雷很是嫉妒自小就陪在谢清欢身边的萧朗月。
对于路子允,格雷反而并没有那种必然要弄死他的情绪。说到底,路子允认识谢清欢也没多久,他不过是个恰好配得上她的男人,且抢先告白了而已。
格雷的眼神很专注,没有狠戾没有疯狂,简直可以称得上深情了。谢清欢不动声色地吃着饭,后颈窝却觉得凉飕飕的。
道格拉斯家能存在这么久,且一直不曾真正衰败下去,必然有它的道理。至于那流传至今的规矩,谢清欢不会置喙,但不意味着她可以接受。
谢清欢放下筷子,取过放在一边的餐巾擦嘴。
格雷慢条斯理道:“你这几天进食不规律,现在又是晚上,少吃一些,免得胃不舒服。”
“多谢关心。”谢清欢心中幽幽一叹,这样殷殷切切的格雷,让旁人见了,怕是要惊得下巴都掉到地上吧。
格雷笑了笑:“这几天你也累了,今天早些睡吧。”
“嗯。”谢清欢知道他今晚不会跟她谈什么了,便站起身。女仆见状走过来带她去房间,谢清欢回房洗漱一番,才发现床头还细心地准备了充电器跟睡前读物——她的手机正充着电,并没有开机。
谢清欢也觉得累,躺在床上却又没有睡意了,只轻轻合着眼睛,琢磨着如今的道格拉斯家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地中。以玛格丽特的地位,她在眼下这个时候身亡,必然会引起道格拉斯家不小的震荡。
但是显然,这种情况并没有出现。格雷作为道格拉斯家的掌舵者如今还好好的,这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一点,却是谢清欢最为担忧的——哀兵。
古人云:哀兵必胜。将深切的哀痛埋藏在心底,踏着同袍的尸体前行,反而能激发让人畏惧的战斗力,这样的斗志,比任何的药与改造都要来得可靠。
没有葬礼,也没有哀悼,还手刃了家族叛徒,玛格丽特用自己注定要逝去的生命为道格拉斯家先下一城。
路子允会怎么办呢?艾米丽这一死,那位眼光奇特的威廉姆斯议员还肯接着趟这浑水吗?谢清欢抬起手,盖在有些发热的额头上——只是身体机能的自我保护,TTTT并不是病了。
谢清欢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一些零碎的梦境影影绰绰。
有曾经的大雍。别无选择被拥上帝位的少年皇帝,那时候尚青涩,对她这个年纪也不大的帝师,很是亲近信赖。皇极宫中日日伴驾,亲征南疆时尽心守护,曾经君臣相得,抵不过九五之尊一念之差。
有曾经的谢清宁与任真。并非真心游戏红尘的富家子弟,情窦初开却因为太过聪慧而从未天真的女子,相遇不过是为了那一场错过,从此前缘尽。
还有路子允。应以为傲的记忆力在这个时空并未完全用于增长学识,反而记住了那些不经意的瞬间,那些冷清的,温和的,略带无奈的,以及坚持的表情。
最后是格雷。道格拉斯家的人生来杀性重,对感情也并不专一,只有格雷,活得仿若一匹孤狼。
谢清欢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而后有脚步声向床边走来。她的身体软软的使不上劲,分不清眼下是是梦是真。
一只手落在她的脸颊上,轻柔地抚了抚,像是害怕惊到她似的,很快就缩了回去。耳边落下一句轻叹:“你都不知道,我要多么用力,才能压制住想要拥抱你的心情。”
谢清欢在被子里动了动,眉心微微皱起。
“你不愿意,”黑暗中那道影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慢慢说了一句,“我又怎么舍得——”
谢清欢在梦境中挣扎——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温柔的口气,那还是格雷吗?传说中的邪魅狂肆呢?
那道人影缓缓站起身,脚步声渐渐远去。
当再一次咔哒声响起,谢清欢猛地睁开眼,迷蒙的双眼只见到一片黑暗,困倦地眨了眨眼睛,又沉入睡眠。
门外的格雷靠在墙上,静待着突如其来的眩晕过去。看样子,他的身体确实撑不了多久了。
这一场争斗,他即便不输,也算不得赢。只是,他不是输给路子允,而是输给了时间。
托马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格雷握紧的双拳,想着他并没有阻止谢清欢跟路子允联系,一时有些感慨。道格拉斯家的人对伴侣算是忠诚,但一旦伴侣身死,还是会追求其他人。像格雷这样,到了这个岁数,才终于开了一朵桃花,这桃花还不知道是桃花劫还是缘的,也并不多。
这大约就是——年轻的管家在心中默默道,上帝为你开了一扇窗,就要关掉一扇门吧。
格雷缓过那口气,站直身体,一个黑衣人快步而来,沉声道:“先生,码头出事了。”
格雷脸色不变,托马斯却是松了口气:哎哟,他们终于动了。
“走!”格雷冷冷扔下一个字,率先向书房走去。黑衣人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托马斯缀在末尾,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哎,左右手也不是好当的呀,都这个点了,还不能去休息。
道格拉斯家的经济根基在于海上的五条航线,又以这五条航线辐射各行各业,为道格拉斯家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产。黑道上的那些生意纯粹是不嫌钱多咬手的存在,要说有多重要那也不至于。
如今损失的这个码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着货一起,也不足以让格雷皱一下眉。
但是作为计划的一环,格雷可以预见到这个饵将会起到的作用。他看向站得笔直却恨不得能就此打瞌睡的托马斯:“你觉得呢?”
“各个击破。”托马斯微微一笑,“欧洲黑道联盟,听起来真是好大的噱头,不过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有钱没命花也让人十分遗憾。反倒是趁虚而入的斯洛克家族有些棘手,克里斯家那个女人也太没用了,这么多年都没拢住景家。”
格雷淡淡道:“拼财力只会拉长战线,拖延时间。”
后面一句他没有说出来——谢清欢在他手中,路子允绝不会安心。时间拖得越久,发生不测的可能性就越大。
即便格雷也同样耗不起,路子允也不敢拿时间来赌。
托马斯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不过他觉得无所谓。道格拉斯家需要再一次让人们清楚地认识到,它足以让人敬畏,却无法让人撼动。
格雷顿了顿,又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从监控录像上来看,有勇有谋,自身实力强悍到完美。”托马斯回想着谢清欢成年礼考验中的表现,即便是自小长在道格拉斯家的少爷小姐们,也都不如她。托马斯心中一突,看向格雷:“少爷,你该不会是想——”
“没错。”格雷点头,微微一笑,“作为我父亲的直系血脉,在成年礼上有那样的表现,在我之后,接任家主之位,不是理所当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