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秦昊公司似乎很忙,而安好得到允许在家里开辟一个画室后,也开始如火如荼的做拍卖会的准备。
并非商业作品,需要的只是满腔的诚意,实在轻松很多。
摒弃了条条框框的束缚,不需要迎合时下的审美观念,她的随心所欲,让每一幅作品看上去,都充满了灵气。
连着几日,就已经出来了一副大作品,两幅信手拈来的小作品。
她想过了,这次慈善拍卖会,她不想做的太广泛,拍卖所得的钱,全部只用来支持美术生,让每一个画画的孩子,都能够在美术这条道路上勇敢的走下去。
曾经,她是那么迫切的渴望有个人拉拔自己一把,所以,她更能体会到那些等待被拉拔一把的孩子的心情。
既然决定了这次慈善拍卖所得善款都要用在支持美术生这个特定范围上,她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想法。
比如说这次画展,必须以美术为主题,所以所拍卖的物品都必须是和美术有关。
再比如说这次画展的拍卖品,安好不想成为自己的个人画展或者个人作品拍卖会,她想传达美术无界的理念,想从多国收罗一些美好的美术作品来拍卖,最好,作品的作者,是一个懂得感恩和关爱的人。
这些想法,她这几天已经和来“投奔”了她的方海珠商量过了,方海珠也表示了全力的支持,这几天,为了她的这些想法,海内外奔波劳走。
方海珠在这方面,绝对是体现天赋的,她有非常棒的交际能力以及精通多国语言,而且在AT做的年份不少,人脉关系广泛。
早上她给安好来电话的时候已经表示,和韩国一个退休美术老教授洽谈了这次慈善义卖,老教授十分支持,捐赠了一副作品以及他随身带着很多年的画架。
安好很感动,整一天心情都是好的,直到下午接到秦昊大姑姑的电话,安好的好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周三了,秦昊姑姑说过,周三她的飞机到A市,然后会告诉安好关于她婆婆的事情。
安好放下画笔,侧头看着窗外发了三分钟的呆,眉目微紧,她总感觉,关于她婆婆的故事,会是一个太过悲伤的故事。
但是,她想知道,即便那是一抹浓重的悲伤,她也想在秦昊回忆起这抹悲伤的时候,能够陪着他,安静难过。
开车到了和秦昊大姑姑约好的地方,已经是下午3点了。
秦家大姑姑这次打扮的没上次花枝招展,这几年做生意多次破产之后,其实她也早就没了打扮的资本。
每次参加秦家家宴拿那么点钱,还不够填补以前欠下债务的空洞。
课偏偏她也不肯让兄弟姊妹看到自己的捉襟见肘,即便生活到连普通人家都不如,每次出现在秦家聚会上,打扮的都是光鲜艳丽的。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光鲜艳丽的名牌衣服,里头都还挂着吊牌,穿完一次充了面子之后,第二天她还得以各种理由退回给商店,拿回那点吃饭钱。
今天,她穿的很素,实在是因为,这次来回的机票加上老同学聚会的份子钱,她连去买一套“待退”衣服的钱都没了。
而且,刚下飞机就打车过来,她也没时间去捯饬那一身“皮毛”。
所以,安好就看到了一个,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中年妇女。
无华服,无妆容,无精致的发饰,甚至气质上,都比上次弱了许多。
她自己都大约觉得失了自信,在安好面前,有些尴尬。
“安好,你是不是都快认不出大姑姑了,看大姑姑穿的,挺给你和阿昊丢脸的。”
“没有,怎么会。”
安好丝毫不会因为这样的穿着打扮而看不起对方。
秦家大姑姑自己却觉得很不自在:“下飞机前,该去机场洗手间打扮一下的,比起上次看打我,老了很多吧。”
“真的没有大姑姑。”
“呵呵,我侄媳妇嘴巴真甜,人又漂亮,还画的一手好画,获过那么多大奖,看看这白色的裙子一穿,就和个仙女儿似的。”
秦家大姑姑溜须拍马的本事,不输当年,只是对象不同。
当年拍的是秦昊妈妈的马屁,只想着秦昊妈妈能在秦昊爸爸面前美言几句,把她丈夫安排到擎天集团里面谋个职务,顺带解决她儿子的工作问题。
可惜秦昊妈妈的马屁是白拍了,实在秦昊妈妈这个人,被秦昊奶奶踩的死死的,家里的事情都不敢插手,别说公司里的事情,更没有她插手的份儿。
初初接触安好的时候,她倒是在安好身上看到了些许当年秦昊妈妈的影子,一样的温顺,美丽,柔和,她也猜安好搞不好会成为第二个秦昊妈妈。
不过,看到秦昊对待安好那态度,她就知道,可劲拍安好的马屁,准没错。
安好叫她一通夸,有些羞。
“谢谢姑姑。”她莞尔一笑,道谢。
秦昊姑姑亲昵的握住了她的手:“天色也不早了,你不是想知道你婆婆的事,咱们先去个地方吧。”
安好点头,上了车。
安好如何也没有想到,秦家大姑姑要她去的地方,是一家精神病医院——蓝天精神病院。
车子一路开除了闹市区,驶入了郊区,这家医院在A市有些年头,早些年孩子们之间顽皮嬉闹,都还会揶揄对方一句你是从蓝天来的吧。
安好从来没想过,她的婆婆,真的是从蓝天来的。
或者说,是死在了这里。
“这个病房,是你婆婆住过的,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四十刚出头,给你邮寄的那条裙子,是她参加阿昊老师举办的钢琴舞会的时候,我给她买的,她身材很好,个头和你一般高,皮肤瓷白,有两个酒窝,一笑起来,甜妞一个。”
秦昊大姑姑的目光,落在病房里那张空落落的床上,思绪似乎拉的很长。
“谁能想得到,她的余生会在这里度过,最后死,也是死在这张床上。”
安好的心口,没来由一阵疼。
“是……什么病?”
“抑郁症,重度抑郁。”
“为什么?”
没来由,安好听过秦昊父母的故事,她没有办法想象那样恩爱的夫妻,有了秦昊之后如此幸福的一家三口,怎么秦昊的妈妈就会得抑郁症。
秦昊大姑姑叹息一口:“哎,可怜,很可怜。对了,你别告诉秦昊我今天和你说的事情。”
安好摇头,揪着心等着下文。
秦昊大姑姑一脸惋惜道:“才貌双全,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不能再参加钢琴比赛,她或许会成为中国最优秀的钢琴家。后来遇见我弟弟,也就是你公公,倒也算是幸运,可是,谁能想到,嫁进来之后,你奶奶会这么讨厌她。”
安好一怔。
几乎是有些条件反射的,想到了秦昊奶奶对自己的那副嘴脸和说过的那些话。
她其实,已经稍微能够想象得到,秦昊妈妈在秦家日夜对着秦昊奶奶,受到的是个什么待遇,何况,那时候的秦昊奶奶还年轻,有的是力气折腾人。
“不是我说,你们奶奶在有些事情上做的真是过分透顶了,刚刚结婚度蜜月回来,就让你婆婆签了什么财产放弃书还有一份是月消费不得超过1000的合同。早二十年一个月1000对我们这种大户人家来说,已经算是很少,这规定到你婆婆快没了的时候,一个月1000,买了包都不够。这就算了,结婚第一年还好,第二年就把家里的保姆都辞退了,一家老小吃喝拉撒,都让你婆婆来伺候着。后来有了秦昊,倒是过了一年好日子。之后就惨了,秦昊出生后,孩子被抱走了,奶奶嫌弃她穷,奶水也带着穷酸味,不让她奶孩子,也不让她抱孩子,她的病,就是那时候想孩子却见不着落下的。”
安好已经轻咬了嘴唇。
秦家大姑姑看了一眼安好,本不想再说,因为下边的更无人道,安好蹙眉心疼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翻这些陈年往事有些罪过感。
可是一想,她现在是要巴结安好,安好想知道什么她知无不尽就是了,没啥坏处,再说她说的也都是大实话,作为秦家的孙媳妇,安好有这个资格知道。
于是继续道:“你婆婆腰也不好,人家讲究点的人家,月子都是做足三个月的,至少也是一个月,你婆婆刚生了秦昊回家没三天,家里又把保姆辞了,也怪我哥当时太忙,被你爷爷委派到了国外去,一去一年多。这一年多,你婆婆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饭做的不好吃,罚跪,菜太咸了,罚跪,各种各样的理由,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下着雪,她就是因为做饭太累打了个盹儿接过高压锅里的肉焦了,奶奶让她在外面雪地里跪了一晚上,第二天晕倒过去,抢救了很久才抢救过来。”
安好以为自己猜到了她婆婆在秦家的悲惨际遇,却震惊的发现,她所猜想的恶劣对待,远远不及秦昊姑姑所描述的这些,惨无人道的虐待。
“难道我公公都不知道吗?完全没有人和我公公说嘛?”
“谁敢啊,当时爷爷还在,我们一大家族都在A市,常常回来,奶奶做的这些事情,我们也都知道一二,家里还有个修剪草坪和花园的工人,我去和她打听这些事,她都会说,下雪天跪到人差点死掉,也是她告诉我的,抢救的事情,对外面瞒的死死的,我们哪个敢说,所以说对你婆婆,真的很对不起,现在想起来,还愧疚的心里难受。”
秦家大姑姑作势抹了下眼角,安好的眼泪却是真的掉了下来。
秦家大姑姑握住了她的手,拍了拍:“还听吗,真难受就别听的。”
“我想知道。”
“哎,这种事情,真也就只有你奶奶做得出来了。抢救过来也全靠了当时年轻,在医院挂了几天氧气,一出院爷爷插手管了一下,奶奶收敛了些,至少不敢把人往死里弄了,可是从那时起,工人就说常常能听到你婆婆歇斯底里哭喊的声音,有一次工人还在院子里发现了几枚沾着血的细针。”
安好一阵寒颤。
秦家大姑姑自己回忆起这段来,也觉得汗毛倒竖。
“后来你公公回国了,秦昊当然也送回到你公公婆婆身边,再怎么的不给媳妇看孩子,也得给儿子看看自己的亲娃娃。那几年家里太平的很,没多久爷爷走了,奶奶暗地里偶尔打你婆婆被秦昊看到,他就告状到他爸爸那里,家里又闹腾起来,奶奶生气,把秦昊送出了国,过年也不许他回来。而且家里的电话,都必须由保姆接,如果是阿昊的,奶奶就自己接,你婆婆连靠近电话机的机会都没有,活生生的,一年都听不到儿子的一次声音。抑郁症越来越重,有时候无缘无故的大哭大笑,奶奶吓的不轻,把她送来了这里。”
安好已经泪如雨下。
秦家大姑姑也感慨了一声:“奶奶如果稍微善待你婆婆一点,你或许还能见上她一面,可惜她的照片在进医院之后就都被奶奶处理了,一张都没留下,不过我来之前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可以一睹她的风采。”
秦家大姑姑可为是用心十足的,她带来的是一本剪报,报纸年代久远,浓重的墨色,却依旧掩盖不住每一夜上,那个风姿卓越的身影。
那就是她的婆婆啊,看眉眼嘴鼻,娟秀婉约,身边永远放着一架钢琴,或者还有比赛的奖杯。
这些泛着岁月痕迹的剪报,对安好来说,弥足珍贵。
“大姑姑,可不可以送给我?”
“本来就是带给你的,找了好多朋友,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的,是一个老钢琴家的收藏品,真的就差给人跪下了才肯给我。”
安好感激:“大姑姑,谢谢你。”
这一声感激,对秦家大姑姑来说,很是受用,但凡安好对她心存了感激,大约以后要托付安好点事情,就不是什么困难事了。
眼下,正好有一件,不过这个当会儿,显然不合适。
眼看着天色要黑了,待在这个鬼哭狼嚎的地方,着实也有些渗人,秦家大姑姑挽住了安好的手臂:“安好,走吧,天色不早了,下次我带你去你婆婆的公墓。”
“嗯。”
安好怀抱着那本剪报,如获珍宝。
这,是她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婆婆,唯一的缅怀了。